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翡翠道:“赵师傅来信了。”
“快拿过来!”朱翊钧眼睛一亮,马上淡定不能。
翡翠扑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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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朱翊钧奇道:“翡翠,你笑什么?”
“奴婢是笑,殿下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听到赵大人的信,就……”
“就忘形了?”朱翊钧接上她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宫中常年枯燥乏味,唯有肃肃的信,能让我看到外头广阔的天地。”
翡翠听得他的称呼,心中惊奇更甚,她自跟随朱翊钧以来,所见他对待那些太子师傅们,无不是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何以到了赵肃这里,便连称呼也变了样?
只不过这问题,寻常还真不好问出口,今日趁着殿下高兴,便凑趣笑问:“殿下对赵大人,似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钧眼里浮起怀念的笑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甚至连他名字都念不全,只觉得这两个字读起来顺口,谁知这一喊,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岂不是殿下四岁时就认识赵大人了?”
她没见过赵肃,却从不少当年从裕王府跟随到宫中来的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几位师傅中,他却独独与那位赵师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赵肃外放为官,隔着千山万岁,两人的通信也从来没断过,又听过赵肃年纪甚轻,风仪过人,探花出身,当今首辅为其座师,连陛下和几位阁老也对他印象颇佳,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这样一个人物,怎会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跑到万里之遥的蜀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
趁着今天的机会,这个疑问便随着问出口。
朱翊钧却只是淡淡一笑:“我这位师傅,想法自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别人都想着找轻松的肥差享福,他却宁愿跑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吃苦,父皇和我说过,当年他许之太常寺卿的官职,师傅也拒绝了,若他留在京师,如今只怕六部主官也有份了。”
翡翠于是更加吃惊了,六部主官,那便是尚书侍郎一类的官职,位高权重,居然还有人不愿意当?
朱翊钧瞧见她的表情,笑道:“看看,不光是你,任谁听到这种事情,反应不外乎是这样的,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些人不会拘泥于眼前的荣华富贵,目光又不似他们那般短浅狭隘的。”
言语之中掩饰不住自然流露的骄傲和自豪,翡翠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一种语气去谈论一个人,可见赵肃在太子心中,已到了一个怎样的地位。
“奴婢听殿下这般描述,对那位赵大人就更加好奇了,若是有一天能见着真人,那也算圆了心愿了。”翡翠眨眨眼,带着好奇与向往。
朱翊钧哈哈一笑:“你可是动了春心?我和你说罢,当年的探花郎,少年翩翩,名动天下,便连徐阶和陈师傅也要为他做媒的,可是都被肃肃推拒了。”
十几岁的太子殿下,早已不是当初不解世事的小孩儿,这几年虽然还没大婚,可隆庆帝自己在男女之事上开放,对儿子的教育也不遗余力,两年间往东宫拨了不少美貌宫女,只是朱翊钧本身并不沉溺此道,是以不曾有什么宫女怀孕的宫闱绯闻传出去,这也让内阁阁老们都松了口气,男女天伦,他们不好多加干涉,可绝不会希望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太子像他老爹那般好色。
翡翠俏脸微红:“殿下别打趣奴婢了,奴婢只是好奇罢了,您方才说到徐阁老与陈阁老做媒,赵大人为何要推拒?”
“当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后来却是有几分明了了,肃肃行事看得深远,想必是不愿卷入纷争,左右为难,只叹我当时年纪还小,帮不了他……”对着翡翠,朱翊钧没有深说,随即转了话题:“后来他便娶了妻,外调莱州了。”
“赵大人的妻子,想必是倾城倾国之姿了?”
“那倒未必,不过我亦不知。” 朱翊钧说道,一边望向窗外。
前几年你不回来,我心里还有些怨你,可这两年渐大,倒也能明白,这朝廷成日里明争暗斗,徐阶走了,高师傅又来了,可并不见得平静下来,恰恰相反,张师傅后起之秀,逐渐能与高师傅分庭抗礼,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甘心一直排在高师傅后头,你躲开了也好,也免得总要面对这些左右为难的局面。
朱翊钧想着,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随即又浮起怅然。
即便如此,难道你便一直不回来吗,你不在,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纵然书信往来不断,又怎能和面对面说话相比。
他微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愁绪:“翡翠,把桌子上那些折子拾掇好,我要去面见父皇。”
四川。
书房里,公文堆满桌面,书籍遍地,看似凌乱,赵肃却从来不让人打扫,因为其中许多分门别类,重要与否,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外人都道四川布政使赵大人温文尔雅,疏朗清举,如风过青松,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谁又能想到谦谦君子的书房里一片狼藉,堪比战场。
此刻的赵肃正坐在桌案前,看着手边几封来信。
一封是陈洙写来的,先前他从翰林院出来,入了户部,两年前又步了赵肃的旧路,外放襄阳知府,也成了一方父母官,人在外头,眼界一开,经历一多,说话做事自然也和以往不一样,从他的信里,赵肃能看出陈洙成熟稳重不少。
信中说自己的儿子出世,取名为陈朗,希望他长大以后做人光明磊落,明朗如日月。陈洙成亲之后,夫人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是没有男丁,而陈洙也如早年和赵肃说的那样,坚决不纳妾,如今盼了几年,终于抱上儿子,字里行间,自然是极为高兴的。
一封则是申时行写来的。他与赵肃和陈洙都不同,他循规蹈矩地走了许多进士官员走的路子,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品阶虽不如赵肃,但也是前途无量。陈洙身在外地,和赵肃说的,大多是自己辖地的事情,申时行则不同,他身在京城,对政局大势自然更加敏锐些,作为官员,他的立场又跟朱翊钧有所不同,两者互有补充,所言所想,正好让赵肃了解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
赵肃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京城有朱翊钧、高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他即便身处四川,消息也没落后多少,每个人描述的角度又不一样。可以说,假以时日赵肃回到京城,绝不会两眼摸黑,茫然无知。
还有一封是元殊写来的。如今他仍在云南,却已经迁为云南按察使,成为云南巡抚下面的第一人,元殊能升迁如此之快,除了他自己政绩卓著之外,还是投了徐阶所好。
隆庆元年,因元殊治理有方,年底清点纳粮时,曲靖由一个纳粮不足十万石的下府,升为纳粮十五万石的中府,所辖境内盗匪匿迹,汉人与夷民相处融洽,当时他的上官与戴公望为同科进士,加上元殊收敛了年少时的傲气之后,学了不少为官做人之道,对方自然乐意在他的考评上又加了几笔赞许。
那个时候,徐阶刚把高拱赶回家,正需要树立几个政绩出众的典范,元殊的考评呈上去之后,徐阶大笔一挥,他也跟着平步青云。后来徐阶下台,高拱复出,他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大肆报复徐阶提拔过的人,加上元殊和赵肃的关系,自然得以幸免,又是逐渐升迁,到了如今的地位。
师兄安好,赵肃自然为他高兴,老师戴公望身陨,又无后人,留下来的也只有他们师兄弟二人了,所以在赵肃心目中,元殊的地位,比起陈洙和申时行他们,还要更重要些。
最后一封,自然是朱翊钧的。朱翊钧年方十三四,已经正是踏入了少年的行列,这种年纪,在后世被称为花季雨季,又叫青春期,自然免不了有些少年的心事和烦恼。
老爹是皇帝,母亲是贵妃,不好向他们倾诉,师傅又个个是内阁大臣,方正严谨,更不好说,只好与远在千里之外的赵肃讲。
赵肃看着他长大,心中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师生之情,在他身上,赵肃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厚望,又夹杂了疼爱和亲情,正如朱翊钧对他的孺慕,这种感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隔阂而淡化,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增加,见不到人,更添怀思。
叩门声响起。
“进来。”他头也不抬,专注看信。
娉婷身影随着推门声走进来,赵肃以为是妻子陈氏。
“不是说今日去庙里上香么,怎的还没出发?”
“夫人不在,奴婢来给爷送参汤。”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赵肃一愣,这才抬起头。
眼前的侍女十八九岁,恰是最好的年纪,一身粉色袄裙更衬得肤色粉嫩若雪,头上两边挽发系了黄色丝绦,随着步伐款款摆动,弱不胜衣,眉目含情。
当时陪陈氏嫁过来的四名侍女,以花为名,分别叫牡丹、芍药、海棠、连翘。
赵肃记得她是四人中的芍药。
“放下罢。”赵肃淡道,“夫人出门,你为何不跟着?”
“夫人让奴婢留下伺候,说爷跟前得留个细心的,赵吉毕竟是个男人,难免粗手粗脚的。”
他们本该称呼赵肃为老爷,可赵肃如今甚至不到三十,就被人唤老爷,想想就令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所以他让府中下人一律省了那个老字,眼下被这侍女喊来,倒带了七分暧昧,三分软绵。
赵肃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