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了。为甚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无的后悔的,妹子也无的抱愧的。一个不说,倘然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哟,原来如此!‘一定说:“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他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
他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凤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来!”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他道:“这是以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真个的,就该尘土不洁,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扭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甚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说无靠,合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儿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教!”
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喂!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书也还该记得,还得明白。这句书的下文是:”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了,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合人家的男子偷着对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轻贱了。这是孟夫子当日合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皮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给说人家儿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万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他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
“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这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讲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显应。万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
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哪,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个‘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儿的姐姐听。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合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是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的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是‘无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那希脏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起来,他的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
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牌子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他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得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甚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也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
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礼,那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这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致,人家儿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锣对面鼓,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攧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这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甚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兴连那“这个”俩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怄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等着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自然讲究的就是男女两家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俩八字儿合一合,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梦话?“
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嬷嬷。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生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