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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姐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姐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姐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姐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姐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持家政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