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稚晖因身负重任,现在见两李均托病不愿赴京,他便急了,从沙发上一下子站起来,抖动着腮下的长须,忙说道:
“你们两位为什么不去南京呢?难道怕蒋先生扣留你们不成?我们几位来沪之前,便曾和蒋先生谈到你们入京后的安全问题。蒋先生已明确表示过,以人格担保你们的安全,你们只管进京无妨。”
李宗仁笑道:“稚老,我和任潮均是军人,对个人生死问题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中央如有诚意和平解决武汉问题,则在上海谈判和去南京谈判,究有何区别呢?必要时,蒋先生也可以来上海与我们交换意见嘛。”
李济深也点了点头。吴稚晖见两李仍不愿进京,乃又力劝道:
“蒋先生日理万机,没时间到上海来,况且武汉之事,是德邻兄部下闯的祸,你们不愿进京,便是没有诚意解决问题。蒋先生为了息事宁人,且以人格担保你们的安全,你们还要他怎样做呢?”
李宗仁听了不由冷笑起来,说道:“稚老,前不久,我在上海曾听你说过:‘蒋先生是个流氓底子出身。今已黄袍加身,一跃而为国府主席,自然目空一切。’象蒋先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格可言,你又何必逢君之好,长君之恶,骗我和任潮去上当呢?”
吴稚晖一听,气得又从那沙发上蹦了起来,他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拍着胸膛,大声说道:
“德邻你说哪里话来,如蒋先生不顾人格,自食其言,敢于扣留你们,我便当着他的面,撞死在南墙上!”
“嘿嘿嘿……”李宗仁又是一阵冷笑,“稚老,我李某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之人,而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恐怕还没遇上过生命危险呢。慢说你没有撞墙而死的勇气,便是你大义凛然,真的在蒋先生面前自杀了,又有何益于国事呢?”
吴稚晖被李宗仁说得脸上一阵热辣,顿时暴跳如雷,竟拍案咆哮起来:
“好呀,好呀,我们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你们手上有的是枪杆子,你们去打吧,去杀吧!”吴稚晖踉踉跄跄地奔出客厅,到门口的小院庭中,捶胸顿足,向苍天大呼:
“孙总理,你叫我怎么办呀?军阀!军阀!他们全都是些昧良心的军阀呀!”
会谈至此,遂不欢而散。当晚,李济深留住融园,与李宗仁促膝长谈。第二夫上午,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四位元老又登门来访。吴稚晖仍喋喋不休,力劝李宗仁和李济深进京。蒋元培、李石曾、张静江也各劝了一阵,他们从上午十一点直谈到午夜十二点,仍无结果。最后吴稚晖干脆拉上李济深便走,一边拉,一边说:
“任潮,你我是儿女亲家,我们应以党国利益为重,李德邻不肯进京,你就跟我进京好了,天塌下来,我顶着!”
李宗仁见吴稚晖使出这种手段来,也赶忙过来紧紧地拉住李济深不放,恳切地说道:
“稚老,如果任潮去南京,牺牲了个人而能消弭了内战,使十余万抱泽不受屠戮,地方不致糜烂,则此项牺牲才有价值。如果牺牲了个人而结果适得其反,则个人即不应作无谓的牺牲!”
“只要任潮一到南京,我保证一切都有好的结果!”吴稚晖死死拉着李济深不放。
“任潮一到南京,必作阶下囚。稚老你何必为虎作怅?”李宗仁也死死拉住李济深不放。
两边僵持不下,蔡元培、李石曾本是文人,不便动手动脚,只是站在一旁发愣。对于素有“斯文扫地,无耻(齿)之徒”称号的吴稚晖,蔡、李两人可谓望尘莫及,因此除了发愣之外,别无良策打破僵局。最后还是张静江摇着那特制轮椅过来,说了句公道话:
“敬恒①,你不要扯;德邻,你也不要拉。我们还是都听听任潮的主意吧,他说进京,我们今晚搭夜车便走;他说不进京,我们也不必强求。”
①吴稚晖字敬恒。
“好吧!”李宗仁因与李济深早就谈好,决不去南京的,因此不怕吴稚晖硬拉,便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李济深的手。
吴稚晖却仍抓着李济深的手不放,他不管李济深答应与否,都要死拉活拽地把李弄到南京去,否则他无法向蒋介石交差。
李济深站在吴稚晖和李宗仁之间,面对着坐在轮椅上的面色阴郁的张静江,他觉得自己象一个被贩卖的人质,吴稚晖要强买,李宗仁抓着不放,张静江则象个公证人,只等李济深张口说话,愿跟谁走,张静江便把他判给谁。蔡元培、李石曾则象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一向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李济深,有生以来,第一次处于这般尴尬而狼狈的境地。但是,他毕竟不是可以随便被人愚弄贩卖的奴婢。他是国民党广州政治分会主席、第八路军总指挥、国民革命军总参谋长、国军编遣委员会总务部主任、黄埔军校副校长。他集党政军五种重要职务于一身,在国民党军界、政界、党部是个举足轻重之人。无论吴稚晖也好,李宗仁也好,是拉不住他的。李济深在前年跟汪精卫到上海,吃了那次大亏后,他每次离粤都格外谨慎。这次他离粤到沪,本来就准备到南京说服蒋介石的,不要和武汉方面发生冲突。他自认凭着自己的特殊地位,拥有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蒋、桂双方充当一名权威的调人,化干戈为玉帛。他对于进京,早有思想准备,虽然蒋、汪勾结,形势复杂多变,在广州时一些亲信就劝他此行慎重,到上海后适可而止,不要急于到南京去。抵沪后,又听一向稳重的李宗仁劝他千万不可去南京,他便决定在沪看看风向再说。但是,对于充当蒋、桂之间的调人,他认为是义不容辞的。因为无论是蒋介石还是桂方,都不能不考虑他可以发挥的左右双方局势的作用。桂方的李、黄、白和他是同乡挚友,绝不会为难他。蒋介石目下与汪精卫勾结在一起,难免会暗算他而打广东的主意,特别是诡计多端的汪精卫,对广东贼心不死,李济深对他们不得不严加提防。但是,现在早已不是张、黄事变那时的形势了。对于李济深来说,外有冯、阎、李、白、黄的有力支持,内有粤军将领拥护,临近的滇、闽两省当局也倾向广东方面,蒋介石格于形势,绝不敢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再者,使他有顾虑的旧部陈铭枢、陈济棠也奉召入京开会。广州由李的亲信将领徐景唐的部队卫戍,可谓万无一失。本来李济深并不急于进京的,但经吴稚晖这一扯,李宗仁这一拉,张静江又出来讲“公道话”,他更感到应义不容辞地到南京去,充当蒋、桂调人,制止干戈再起。
“我就和诸位到南京去走一趟吧!”李济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发话了。
吴稚晖闻言喜之不胜,连忙说道:“还是我们任潮胸怀大局,好了,好了,谢天谢地!”
吴稚晖说罢拉起李济深便走,李宗仁急得大叫:
“任潮,任潮,前有陷阱,你万不可去,万不可去!”
李济深已被吴稚晖拉到门外,钻进了小汽车里,蔡元培、李石曾、张静江也都分别上了车,李宗仁看着那几辆消失在霓虹灯下的小汽车,仿佛被人斩去一臂似的,连连痛呼:
“任潮凶多吉少,两广危矣!”
季济深与四位元老乘上沪宁夜班车,直奔南京。到了南京,天已大亮,他们即去见蒋介石。蔡元培走在前头,吴稚晖拉着李济深,紧随其后。到这时,李济深才有些不祥之感,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们四人捉来的一名案犯似的。蒋介石出来接见,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令人畏惧的笑容,他先说话了:
“任潮先生来了,很好,这个,是很好的。”
李济深便抓住时机,以调人身份说道:“总司令,请你以长治久安的大局为重,千万不要向武汉用兵,以免与第四集团军发生冲突。济深恳切希望一切问题通过谈判解决。”
“很好,很好,这个,就请任潮先生帮助解决好了。”蒋介石依然是那么令人畏惧地笑着说道,“各位老先生都辛苦了,请回去歇息,任潮也先回去休息吧!”
李济深在南京鼓楼五号有一座私宅,当下便回家去住宿。他因见蒋介石口头上愿意和平解决问题,又同意他出面调停,认为局势不至于恶化。回家后,便给李宗仁和白崇禧分别发出两电,告知李、白,和平有望,要他们有所抑制,静待中央解决。李济深到南京一住便是几天,他因急于和平解决蒋、桂冲突,便每天都去找蒋介石,但每次都是扑空,连蒋的影子都没见着。李济深疑虑重重,正不知老蒋搞什么鬼。忽一日,有一名和李济深关系非常密切的黄埔学生来访,李济深即问他,近日见着校长没有?那黄埔学生好生奇怪说道:
“任公,校长已亲到九江督师,指挥刘峙、顾祝同、缪培南、朱绍良、蒋鼎文、方鼎英、曹万顺、夏斗寅、朱培德等部,正向武汉大举进军。”
李济深听了仿佛如梦初酿一般,便大声问道:“这是真的?”
“我的一位同学在校长身边充当侍从副官,他前日亲自对我说的,还嘱咐我不可对别人说呢。这次校长亲自挂帅西征,以何敬公为总参谋长,以朱培德为前敌总指挥,共调动三个军,十七个师的兵力。”那位黄埔学生因李济深是他们的副校长,自然不属“别人”之列,因此畅所欲言。
李济深听得:方知上了蒋介石的大当,顿时气得眉毛倒竖,那严肃而刻板的脸上,铁青得怕人,他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吼一声:
“这个流氓!”
那位黄埔学生见一向涵养极好的李副校长竟暴怒得口不择言,立时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呆了一会儿,便惶然告辞而去。李济深气得立即奔进书房,给李宗仁、白崇禧拟就一份急电,略谓:老蒋毫无诚意,目下正以重兵临境,如蒋军继续迫近鄂东,可予迎头痛击,以战止战可也!李济深拟好电文,即交机要秘书拿去拍发。他哪里知道,他自从一入南京,一切便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中,这封急电尚未拍发,便已被特务截获。第二天早晨,一排全副武装的宪兵闯入鼓楼五号李济深的住宅,为首的一名上校军官,出示蒋介石的电令:查李济深蓄意勾结李、白,祸乱国家,反抗中央,着即予以扣留查办。
吴稚晖随后也走了进来,他亲自背着一副行李卷,对着李济深痛哭流涕,说:
“任潮啊,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给李、白发那封引火烧身的电报呀!”
“哼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济深愤怒地将身子转到一边去。
吴稚晖忙也跟着转过身子,面对李济深道:“我为你的事,曾和蒋先生吵过架,我非常不同意他这种做法,随意扣留中央大员,怎么向党内和国人交代呢?”
李济深气愤地指着前面的墙壁,忿忿而道:“吴先生,这四面都是墙壁啊,蒋先生可以食言而肥,难道你也要象他那样吗?”
吴稚晖那脸皮本来就又老又厚,他见李济深奚落他,也毫不赧颜,反而破涕为笑,又说道:
“任潮,我要是在这里一头撞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要陪着你,蒋先生不放你,我就不走,我要以此向他抗议,他不恢复你的自由,我就和他拼老命!”他指着背在背上的行李卷,说道,“我陪你坐班房,寂寞时,你也好有个人说话呀!”
那一排宪兵,在那上校军官的指挥下,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