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人代表我去广州见陈济棠,就说我将率部东下投粤,请他拨发开拔费二十万元。领得款后,你们马上设法将其存入香港汇丰银行,然后火速返桂。”
“陈济棠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莫树杰对此感到没有把握。
“放心,”杨腾辉诡谲地笑道,“我和李明瑞在广州下船的时候,陈济棠曾单独请我吃饭,席间他拉我叛俞、李投粤,并答应给予兵力和款项支援,我说时机尚未成熟,待适当时候我一定如约进行。现在,广西俞、李垮台,局面四分五裂,陈济棠图桂正是时候,他正想要我为他火中取栗,你们去找他要钱,那还不是瓮中捉王八——稳拿到手。”
经杨腾辉这么一说,莫树杰和郑兰保才放心地去了。其实,杨腾辉此时并非不想投粤,只不过他部下两名旅长,只有谢东山想去投靠粤方,而梁重熙却坚持要欢迎李、黄、白回来,重新投入桂系怀抱。如果杨腾辉要投粤,也只能拉走谢东山旅的两个团,凭这点本钱投粤,如何能受陈济棠重视?因此不如趁机捞他一把,在广西看看再说。
却说杨腾辉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准备应黄绍竑之邀前往宾阳县会面。此次宾阳之行,杨腾辉是被迫的,一想起他将见到目透冷光,腮上留着大胡子的黄绍竑,便浑身颤栗起来,大有赴鸿门宴之感,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走一趟。为了壮胆,他临行前给黄权发了封电报,请黄由桂平乘船来柳州,一道去宾阳。杨腾辉考虑,李明瑞反蒋失败后,第十五师的主力已由黄权统率,第十五师与第五十七师都是在武汉倒戈回桂的部队,杨腾辉与黄权一道同行,自然可以互相壮胆。谁知黄的参谋长复电,黄已于头天乘船到贵县去了,经贵县赴宾阳。杨腾辉一看事不宜迟,忙带着一团人马,从柳州经来宾、迁江去宾阳。
黄绍竑住在来宾县府,戒备森严,卫队全是梁朝玑的部队。杨腾辉心里象揣着只兔子似的,蹦蹦乱跳,心里暗暗骂道:
“妈的,这回是被硬拽着上贼船啦!”
他一连咬碎几支烟卷,这才决定将卫队放在城外,自己“单刀赴会”,以示诚恳“上船”。
到了县衙门,杨腾辉被梁朝玑的参谋处长引到一间颇宽敞的房子里,桂军各路将领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吕竞存、蒙志、杨义、黄鹤龄等俱已在座。论地位,杨腾辉当然要坐到前排吕焕炎旁边,此时不知为什么,杨腾辉倒愿意奉陪末座,就象当年他把部队由钦、廉开到桂平时那样,把领花上的少将金牌自动取下来。桂军将领,除已退往百色、龙州的李明瑞、俞作豫外,旅长以上,都已到齐——杨腾辉别无选择,只有再一次踏上李、黄、白这条危机四伏的“船”了。
黄绍竑在一班全副武装的卫士簇拥下,身着戎装,表情严峻地出现在门口,各位将领唰地一声起立,双脚象安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嚓地一声立正。
“诸位,你们都辛苦了!”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脸上带着令人畏惧的微笑,过来和将领们一一握手。他在香港被陈济棠派人监视着,先行抵港的李宗仁已被香港政府勒令出境,不久前潜往越南海防蛰居,白崇禧也住在那里。当汪精卫鼓动唐生智、张发奎、俞作柏三人揭橥反蒋时,张发奎动作十分迅速,从鄂西假道湘西,强渡澄水、玩江冲破湘军阻击,直向桂边挺进。这时俞作柏、李明瑞因部下叛变,已退出南宁。汪精卫见俞、李垮台,担心张发奎部入桂后受到吕焕炎、杨腾辉阻击,无法立足,遂派人与黄绍竑商议,愿意捐弃前嫌,联合共同反蒋。黄绍竑曾被汪精卫的圈套差点要了命,桂系在华北、华中和两广又曾被汪精卫的“灭桂策”搞垮,汪精卫是李、黄、白桂系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善于抓住机会的黄绍竑见东山再起有望,早把那仇恨抛到九霄云外,他毫不迟疑地对汪精卫的代表说道:“我们愿接受汪先生的领导,共同反蒋!”他即命人将情况通知远在海防的李、白。自己决定潜回广西活动。但是,他被陈济棠派人严密地监视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的耳目。如他潜返广西的计划暴露必有生命危险。黄绍竑派人秘密买好由香港到广州湾①的船票,为了避开陈济棠的耳目,临行前,他特地和夫人蔡凤珍到球场去观看法国“网球四球士”的精彩表演。那网球正打到高潮时,他乘人不注意溜出球场,立刻搭上开往广州湾的法国轮船。下船后,即乘汽车奔回他的老家容县。容县县长封镇南见这位老长官风尘仆仆突然归来,知道事不寻常,他预见到李、黄、白必将重新登台,即把自己的兄弟封赫鲁带来谒黄。那封赫鲁原是李明瑞手下的团长,驻军戎圩,李明瑞垮台后,受黄权节制。封赫鲁表示愿意听从黄绍竑调度。黄绍竑此时手上虽然只掌握着封赫鲁一团人马,但他决定利用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等人互相猜忌,各不相能的矛盾,出其不意地把军队重新抓回来。他令封赫鲁分电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蒙志、杨义、黄鹤龄等桂军将领于十一月八日到宾阳开会。黄绍竑之所以选择宾阳为开会地点,是因为宾阳离省会南宁很近,开完会他便可赶到南宁去以省主席的名义重新发号施令。果然,心怀鬼胎的桂军各路将领,除梁朝玑是真心实意拥护黄绍竑回来的外,其余都因互相猜忌不明底蕴,吕焕炎、黄权以为杨腾辉、梁朝玑、蒙志、杨义等拥护黄绍竑回来,拥黄派实力占优势,不敢轻举妄动;杨腾辉则以为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已经拥黄,自己居于劣势,只得依令到宾阳来开会。到了宾阳,他们还是谁也摸不透谁的底,现在一见到黄绍竑那双发着冷光的眼睛,心里已先怀三分畏惧之情。蓦地,会场上响起了嚎陶的哭声——杨腾辉哭了;站在后面的黄权,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他们在忏悔自己!
①今湛江。
“哼!”梁朝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道,“撒泡尿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吧!”
吕焕炎默默地低垂着头,不敢看黄绍竑那冷森森的眼睛。他虽然没有象杨腾辉、黄权那样“罪孽深重”,但对蒋介石任命他取代黄绍竑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这件事情,他是正式接受了的,他也没有表示要欢迎黄绍竑重返广西主政的意思,这,难道不也象杨腾辉、黄权一样,是一种叛逆行为吗?
“都是广西老乡,都是多年袍泽,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吧!”
黄绍竑显得非常豁达大度,那双冷凝的眼睛里,闪射着柔和的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块冷冰冰的钢板,折射出一片融融的阳光。他连置他于死地的汪精卫都能捐弃前嫌,携手合作,何况对部下们的过失!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系与派系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以中国的传统道德来衡量。中国人几千年来建立的一种人际关系,上、下关系,似乎在打倒皇帝之后,已荡然无存,欧美的东西又学不来。于是,一切最丑恶的东西便跟着这动乱的年代应运而生,武人乱国,文人乱政,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这是一个比春秋战国更为混乱的时代。春秋战国,尚产生过孔孟之道,黄老之学,产生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过群星灿烂的文才武将。民国年间的军阀混战,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反复无常的军阀,许许多多卑鄙无耻的官僚政客,中国大地,到处是战火尸骨,污泥浊水。这一切,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他本人也是个在泥掉中翻来滚去的人物。他没有必要责怪部下们倒戈换旗之事。
“目下广西四分五裂,有亡省之虞,我们必须紧密团结起来,保卫桑梓,使父老兄弟姐妹免受敌人之蹂躏。”黄绍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接着说道:“我们已决定与汪精卫合作,恢复两广秩序,张发奎已率部进入桂北龙胜一带,我们联合张发奎,同下广东,赶跑陈济棠,广西才能站得住。李德公与白健生很快就会回来,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前途是很乐观的。我明天准备到南宁去,重新整顿省治,各位返回原防,听候命令,值此非常之时期,各位务要执行命令,约束部曲,如有违抗军纪者,必将严惩不贷!”
黄绍竑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凛不可犯的威严,将领们赶快恐惧地低下头去。杨腾辉由于不能咬烟卷,上下牙齿难受得胡乱直挫动。他军服口袋里本来装着两盒三炮台香烟,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军服口袋里,两只手指狠狠地将烟盒中的烟卷一支支地捏碎。黄绍竑的卫士早已注意到了杨腾辉的这个动作——他插进衣服口袋里的手指在一下一下地按动着什么,很象往藏在衣袋里的小手枪里压子弹一样!机警的卫士忙走到黄绍竑身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什么。黄绍竑随即扑哧一笑,说道:
“杨师长,你可以抽烟的啊!”
“啊?!”杨腾辉蓦地一惊,那正在捏碎烟卷的手竟极快地将一支捏碎了一半的烟卷塞到牙齿之间,但他马上又将那半节烟卷拿下扔到地上,神情惶惊地说道:“不不不,不能抽!”
“自家人,何必讲究礼节,抽吧!”黄绍竑笑道。
“不不不,不能抽!”杨腾辉仍然不敢。
黄绍竑走到杨腾辉面前,伸手进他军服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出一大团捏碎的烟卷,一支完整的烟卷也找不到,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忙命卫士去拿烟来。他自己嘴上叼一支,又递一支给杨腾辉,杨腾辉显得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接过烟卷放在牙齿上咬着,黄绍竑又将火送到杨腾辉的烟卷前,杨腾辉因由卫士点烟惯了,竟大模大样地对着火吸起烟来。刚吸了一口,才想起不对,赶忙立正敬礼。黄绍竑将火柴吹熄,扔到地上,笑道: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这一下,顿使场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一种上下亲密无间的感情,象烟卷上的青烟一样,在室内慢慢地升腾弥漫。
不过,杨腾辉心中却更加惶惊不安——黄绍竑这位老长官对部下的嗜好举动是多么熟悉,连这一点小小的习惯动作都瞒不过他,如果杨腾辉心怀异志,轻举妄动岂可得逞?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双脚这回上了这条“船”,就不能随便挪动啦!
会后,黄绍竑准备去南宁,各路将领仍回原防待命。杨腾辉回到柳州,过了两天,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也从广州回来了。莫树杰向杨腾辉报告了广州之行的经过,他先把舌头伸了伸,这才说道:
“师长,这回是菜刀剃头——好险呀!”
“钱到手了吗?”杨腾辉可不管你菜刀剃头险不险,他最关心的是钱。
“我们到广州,见了陈济棠,把师长的打算和要求向他说了,他倒痛快,立即拨给二十万元,并嘱要你赶快把队伍开到广东去。”莫树杰道。
“钱呢?”杨腾辉追问。
“我一领到钱,即把这二十万元以九折汇到香港,由郑副官以师长太太的名义存入香港汇丰银行。陈济棠的耳目也真灵,他一发现上当受骗当即下令通缉我……”
“拿去吧!”杨腾辉见二十万元巨款已经到手,便从军服口袋里摸出两包三炮台香烟,一包给莫树杰,一包给副官郑兰保,算是对他们两人的酬庸和褒奖。杨腾辉的贪婪和吝音是桂军将领中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