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大使又吞下了两片白色的药片,才镇静地坐下来,倾听唱票。他的右手掌不大自然地贴在左胸部,不知是心脏不适还是正在继续为李宗仁做着祷告。
“孙科,二百五十三票;李宗仁,二百五十票。”
每唱孙科的票,孙派的代表就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唱到李宗仁的票,李派的代表也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收音机里,掌声此起彼伏,颇似西班牙斗牛士乐曲中的疯狂旋律。
“孙科,三百八十四票;李宗仁,三百七十九票……”
司徒雷登大使拿起一个小药瓶,从里边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放在掌心里掂量着,正在考虑是否马上需要吞服下去……
在另一台美国收音机前,黄绍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似乎正在隐隐加快,头也好象在变得越来越大,呼吸的频律变得短而促了。那位经验丰富的保健医生,不声不响地把血压计放到黄绍竑的右手旁,轻轻地卷起他的衣袖,“呼哧呼哧”地为他量起血压来,血压计上,红色的水银柱在慢慢上升,160/100毫米汞柱。保健医生暗暗地吃惊,接着又将听诊器伸到黄绍竑的心窝部,医生听到了一阵阵不规则的擂鼓声。
“黄委员,请您服药。”保健医生轻轻地说道。
黄绍竑也不看,伸手接过药便往嘴里送,又喝了一口水,把药咽下,两只眼睛仍旧紧紧地只顾盯着那台美国收音机,仿佛那是上海跑狗场中正进行奔跑的赛狗——黄绍竑及许许多多的赌客,全把赌注压在它的身上了。
在那台由中国人享用的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跟前,却是另一番模样。蒋介石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条散发着美国香水味的温热毛巾,轻轻地抹了抹唇上的一抹短须,然后轻松地朝安乐椅上一靠,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但耳朵的神经宛如一对高灵敏度的接收天线,正一丝不漏地从收音机中收听一切音响讯号——好在那收音机精度极高,没有点滴杂音,效果好极了,除了唱票声和鼓掌声外,没有任何干扰。宋美龄的两只嘴唇仍在轻轻地动着,显得闲适而悠雅。
“大令,我们这一注押中了!”她眉飞色舞地说道。她不喜欢赌马、赌狗之类玩艺,却在回力球场玩过红蓝大赛的博注。
“嗯——”蒋介石由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到底是军人出身,又在孙中山和许崇智手下当过多年的幕僚,深知两军鏖战,谁胜谁负,往柱在最后几分钟甚至一两分钟里才能决出。记得民国十一年夏,孙中山总理指挥北伐军,由韶关出发,一举攻入江西,直下赣州,大有势如破竹之势。谁知陈炯明在广州一声炮响围攻总统府,胜利在望的北伐攻势,便一败涂地,连孙中山本人也差点葬身鱼腹。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实在太多了!
“孙科,五百六十九票;李宗仁,五百七十票……”
蒋介石的眼睛稍稍动了动,但却并不睁开;宋美龄那动得优美的嘴唇,停了几秒钟,又闲适地运转起来,她很佩服蒋介石那沉得住气的大将风度。
“孙科,哎呀!孙字下加了一走刀,变成逊色的逊了,逊者,让位也,差劲也!请问监票员,这‘逊科’有效吗?”
收音机里,突然冒出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怪里怪气的声音来。原来,有的国大代表有意在孙科的姓下加了一个走刀。监票员是倾向孙派的人,对此采取“打鸟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张本来应作废的选票也放过了,偏偏那唱票员又是倾向李派的人,便临时作了发挥,一来揭揭监票人的老底,二来可嘲弄孙派一番。他这一发挥,弄得整个会场笑的笑,骂的骂,又从麦克风里转播到收音机里,这个笑话倾刻间便传遍千家万户,扬之海外!
那位中国通的司徒雷登,听了不禁嗤声一笑,随手将掌中那两粒红色药丸,慢慢放入瓶中。
“科名已经逊色走腔,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哈哈!快投降吧!”黄绍竑听了直拍手称快,对着那台美国收音机又喊又叫,手舞足蹈。那位保健医生只管盯着他,象提心吊胆地看一个醉汉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蹦跳似的。
“混蛋!”蒋介石倏地从安乐椅上蹦起来,对着收音机喝骂一声,把宋美龄吓了一跳。他抓过电话筒,狠声狠气地下命令:
“马上给我查一查那张选票是怎么回事?”
“总统要查……哪一张选票?”对方一时没弄清蒋介石的意图,因为选票有成百上千张。
“混蛋!”蒋介石又喝骂一声,“就是刚才加了笔划的那张!”
“是!”对方终于弄明白了,蒋总统要他查的是“逊科”那一票。
选举会场喧闹了一阵,随即又平静下来,唱票员又接着唱票了:
“孙科,八百四十二票;李宗仁,九百二十三票……”
蒋介石再也坐不住了,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宋美龄那嘴唇已经失去闲适优美的姿式,正在上下左右地乱动着。
“啊,我的上帝,您可听到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司徒雷登听着收音机里李宗仁的选票已处于领先地位,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李宗仁是美国政府用来对付蒋介石独裁和共产党恐怖的一张牌,这张牌看来是打赢了,今后,他便可以把中国办成他的燕京大学了。他不需要当这所大学的校长,只需要在校园里骑骑马,打打猎就行了,反正,校长有什么事是会来找他的……
黄绍竑把身子昂靠在藤椅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洋洋得意地吹着口哨,他浑身飘飘然,仿佛已经飘到紫金山顶,这秦淮故都,六朝金粉之地,已尽入彀中。那位保健医生仍不敢放松一点警惕,始终注视着还在薄冰上蹦跳不止的“醉汉”,仿佛耳畔已听到了冰层内部断裂的某种危险讯号……
“孙科,九百八十票;李宗仁,一千二百二十票;孙科,……;李宗仁,……,孙科,……;李宗仁,……”
收音机里,为李宗仁鼓掌的声音越来越热烈,孙科得到的掌声越来越稀拉,最后,有椅子的响动声,有杂沓的脚步声——这一切预示着孙科大势已去,孙派的代表已相率离开会场,收音机里,已完全为李派的鼓掌声所统治。
“孙科,一千二百九十二票;李宗仁,一千四百三十八票。”——又一阵狂热的掌声。
“选举结果,李宗仁先生依法当选为副总统!”
大会执行主席最后宣布了选举结果——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哗啦——砰!”蒋介石飞起一脚,踹翻了桌上那台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宋美龄吓得“呀!”地一声惊叫起来,两片嘴唇象被什么东西突然粘住了似的,再也不会动了。蒋介石一手抓着手杖,一手抓着那件黑色的有拿破仑气派的披风,吼叫一声:
“备车!”
几名侍卫官象由墙缝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蒋介石前后,下得楼来,那辆黑色的防弹轿车己停在阶下,侍卫官打开车门,蒋介石一头钻了进去。
“总统要上哪里去?”侍卫官问道。
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侍卫官看了蒋介石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鼻孔和嘴咻咻地吐着气,一声不吭。根据以往的经验,蒋介石凡遇到不顺心的事,烦恼起来时,几乎都要到中山陵去散心。今天,看他气成这副模样,当然又是要到中山陵去了。因此,侍卫官便吩咐司机道:
“上陵园。”
汽丰出中山门,穿过浓荫蔽日,如绿色长廊的陵园路,来到了敌墓前的半月形广场。汽车刚刚停住,蒋介石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回去!回去!”
司机忙掉转车头,从陵园道上开回黄埔赂官邸,可蒋介石才下车,却又一头钻了进去,仿佛他的魂方才在陵园里失落了,马上要去拾回来似的。侍卫长见蒋总统情绪如此反常,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深怕他失去理智突然驱车自杀。忙临时又调出四辆小车,带上侍从医官和增加侍卫人员,以两部小车在前开路,两部小车随后紧跟,以防不测。当总统车队鱼贯驶出中山门,再次奔上陵园路时,蒋介石又一次歇斯底理地叫喊起来:
“转头,转头,我要上汤山去!”侍从人员听了无不愕然,司机只得再次调转车头,朝城东南,距中山门约三十公里的汤山开去,那里有蒋介石的温泉别墅。
在蒋介石一脚踹翻收音机,怒气冲冲出走的当儿,司徒雷登正举起一杯盛满白兰地酒的高脚玻璃酒杯,与他的那位私人秘书傅泾波干杯呢!
黄绍竑还好,总算没有倒下去,他从那张藤椅上站起来,感到有点头晕,保健医生忙将他扶列旁边一张卧榻上躺下。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象一名体育教练员似的,他虽然没有直接上场拼搏,但长时间的运筹帷幄,精心谋划,可谓呕心沥血。如今,总算打败了对手,他才感到极度成乏。但这是一种满足的疲乏,一种骄傲的疲乏。自从民国十九年他在北流打了败仗,后来又在衡阳打了败仗,便脱离了军事生涯,专攻政治。在民国二十六年蒋介石任介他为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部长,旋又调他到山西去任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辅佐阎锡山指挥长城抗战,但照样是打败仗——当然战败责任也不应由他全负。从此,他对军事已不是那么感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是政治,他成了一名干练的官僚,精明的政客,在官场的激烈角逐中,逐步得心应手。在这次为李宗仁主持竞选工作,争夺副总统的过程中,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妙计频出,攻守自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弄得对手防不胜防,使李宗仁由被动变成主动,由劣势变优势,最后将强有力的敌手击败。虽然打的是孙科,但拳头却落在蒋介石身上。这是一场打得非常漂亮的胜仗,那神出鬼没的手段,无论从政治上,军事上还是棋弈上都堪称奇妙的战术。黄绍竑正陶醉在他的政治棋局之中,白公馆里,已响起喜庆的鞭炮声,人们弹冠相庆,好象在庆祝第二次抗战胜利似约。白公馆门口车水马龙,贺客盈门,李宗仁夫妇春风满面,在堂上堂下奔忙着,接受各方客人的祝贺。聪明好动,极善交际应酬的郭德洁,现在得到了施展她女性才干的最好时机……
黄绍竑忽然感到一阵冷落寥寂,他的兴致早已从紫金山顶降落到地面。他仍躺在那张卧榻上,身旁只有那位尽心尽职的保健医生厮守着他,没有人向他祝贺,也没有人向他慰问,李、白他们都在忙得不亦乐乎,由他们忙去吧!他的思绪仍在驰骋,但却没有飘然而入太空,他想得很远,又想得很近,还想得很怪:李宗仁为首的桂系在这次副总统的竞选中,击败了老蒋支持的孙科,打破了抗战八年来因御外侮蒋、桂之闻达成的妥协,这种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桂系要问鼎,老蒋要护位,美国人第一次把宝押在李宗仁这边,好戏还在后头哩!黄绍竑冷笑一声,蒋介石向桂系反扑,下一个回合的较量很快就会开始。抗战中,有个叫孙殿英的军阀,据说是专吃“摩擦饭”的。在蒋介石政权中,黄绍竑是专吃“派系饭”的。他忽儿倒向桂系,忽儿倒向蒋系,只要桂系存在,蒋介石便得重用他;而只要蒋介石威胁着桂系的生存,李、白就仍会紧紧地拉着黄绍竑不放。他虽然在帮助李宗仁竞选中,狠狠地踢了蒋介石几脚,但蒋介石是绝不会就此扔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