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绍竑尚未进蒋介石官邸,已知蒋请他赴宴之意。到上海劝白崇禧去武汉就职,对于象吴忠信之类的人来说,虽是件棘手的事;但尚好交差。对黄绍竑来说,这不但棘手,而且无法交差——除非他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白崇禧这位小诸葛不是一般人所能说得动的。蒋介石这一手也真厉害,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桂系的人去为他攻桂系的人。安徽省主席李品仙本是桂系的一员要角,但贪婪成性,在安徽大刮民脂民膏,还价挖战国古墓,搜取大量文物,在CC系的猛攻之下,声名狼藉。蒋介石趁机撤去李的安徽省主席职务,让佳系的另一员要角夏威去接任。夏威驻军蚌埠,任绥靖区主任,早想当安微省主席,李、夏之间存有矛盾,夏成曾向蒋介石上书,告过李品仙的状,李去夏米,表面看来,好似换汤不换药,都是桂系的人,实则,蒋介石利用夏威这支“矛”,狠狠地刺了李品仙一下,不但李品仙有口难言,便是李宗仁、白崇禧也只得打掉牙齿自己吞下肚去。现在,他命黄绍竑去劝白崇禧,用的也正是这一手。如果白崇禧硬是拒不赴任,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白免职,斩断李宗仁的一只手臂,谁也说不了闲话和怨言。如果黄绍竑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了,也就等于黄为蒋的“分而治之”的策略卖了力,帮了忙,给李、白之间的关系扎了一刀。总之,蒋介石使用黄绍竑站走这着棋,简直妙极了,不管黄绍竑斌怎么走,横竖蒋介石都要占便宜,而黄绍竑对此又推脱不掉,好歹都得去充当这个既棘手又窝囊的说客。
“不知总统派人去劝过了没有?”黄绍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礼卿先生刚去过回来。”蒋介石皱着眉头说道,“健生仍坚持不去就职。现在是‘戡乱’非常时期,武汉地方最为要紧,所以我才任命他去主持华中‘剿总’,这完全是党国的需要和将士的渴望,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与他历史关系很深,请去劝劝他。”
黄绍竑想了想,这才点头说道:“好吧,让我去试试。我今晚就搭夜车去上海。”
“这个,很好。”蒋介石微笑道,也点头了,关切地说道,“经国有专机飞上海,你就与他同机去好了。”
机灵的蒋经国忙问黄绍竑道:“不知黄先生何时可以启程?”
“要走马上就可以走!”黄绍竑说着便站了起来,“好,我们马上走。”蒋经国也站了起来。
黄绍竑与蒋经国向蒋介石和宋美龄告辞后,即驱车直奔南京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登上专机飞往上海去了。
黄绍竑到上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回到霞飞路一一○五号他的公馆时,夫人蔡凤珍诧异地问道:
“不是晚上才有车回上海吗?”
“我是搭小蒋的飞机回来的。”黄绍竑取下帽子和风衣交给侍者,随即盼咐蔡凤珍道,“你准备一下,我今晚请白健生来家里吃饭。”
“还有别的人吗?”蔡凤珍问。
“健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黄绍竑说道,“他在上海的应酬多,我得先打电话和他约好才行。”
“你先歇一下,我来打电话吧。”蔡凤珍道。
“不行,不行,这事非得我来。”黄绍竑说着便抓起书台上的电话筒,拨起号来。
蔡凤珍一想,黄绍竑也说得对,因为自从副总统竞选李宗仁当上了副总统,黄绍竑也当上了监察院副院长,黄两人都升了官,白崇禧也出了不少力,却非但不能升而且还被免了国防部长之职,马佩璋曾对郭德洁发牢骚:“你的老公做了副总统,我的老公却把国防部长丢了!”白氏夫妇这次到上海来已经十多天了,还未到霞飞路来打过照面,想是对黄绍竑支持李宗仁竞选上副总统,黄又能当上监察院副院长这件事耿耿于怀。因此,要请他们来吃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健生吗?”黄绍竑的电话很快打通了,“我和凤珍请你们来家里吃晚饭。”
“啊——谢谢!”白崇禧很客气地答道,“不过,虞洽卿先生已经与我有约了,我们改日再到府上去吧!”
这小诸葛果然不好请。黄绍竑有些急了,他怕对方放下电话,赶忙说道:
“我是想约你来好好谈一谈,你一定要来!”
“嘿嘿!”白崇禧冷笑起来了,一下便摸清了黄绍竑的意图,当即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是代表谁来的,嘿嘿,吴礼卿来过了,何敬之也来过了,你是第三个啦,你如果是奉那个人的圣旨来劝我,我们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这小诸葛赌起气来,是不好对付的。黄绍竑这才知道,蒋介石不但命吴忠信来劝过,也命何应钦来劝过,吴、何都是贵州人,与白都有交谊,而何应钦与白则关系更深。看来,蒋介石是把他幕中能与白谈得拢的头面人物都请出来了,但却无法说动白崇禧,难道黄绍竑比吴、何更能代表蒋介石?这是黄绍竑一登上蒋经国的专机,便苦苦思索着的问题。但无论如何,黄绍竑都要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他知道,自己是吃“派系饭”的,他的荣耀发迹,升迁沉沦,都离不开派系摩擦斗争,他的才智德行,只有在派系斗争中才能得到显露,派上用场。“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天降生下黄绍竑这个人来,似乎专门为了让他来干这个行当的,这是他的“专业”。在各个派系之间,他都兜得转。牌桌上、舞场上、宴席上都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或策划于密室,或奔走于上下,或游说于双方,他是个怪才,也是个奇才,他把政客与拍客的两种专长巧妙地集之于一身,运用自如,无人可比。别人说不动白崇禧,他相信自己能说动白崇禧,而且要说得白崇禧舒舒服服、愉愉快快地到武汉去当“剿总”总司令,这事,还得也让蒋介石高兴。总之,黄绍竑要把这件事办得既不辱君命,又不伤朋友,而且让大家都有好处可得。
“当然是那个人叫我来的,”黄绍竑知道白崇禧说的“那个人”便是指的蒋介石,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衔蒋之命而来的,但接着把话一转,“但我还有自己的看法要跟你谈,无论如何你必须来!不当面谈,你不会知道。”
白崇禧跑到上海来,为的是和蒋介石赌气,以便伺机以退为进,并非真想脱离军政界。他对蒋介石的意向自然十分关切,黄绍竑此来,必带来一些新的情况,而黄与白之关系,又非吴忠信、何应钦可比,因此,白崇禧一听黄绍竑另有话说,便道:
“我马上去。”
不久,白崇禧夫妇和儿个子女便乘车来到黄绍竑公馆,夫人马佩璋和儿个孩子,自有蔡风珍夫人去应酬,黄绍竑拉着白崇禧,径直到家中那间小客厅坐定,侍者献上茶点之后,黄绍竑便开门见山地教训起白崇禧来:
“人家都说你是小诸葛,现在我看你这个诸葛亮,实在太不亮了!”
黄绍竑自己也不知道当过多少次说客,总之在国民党内,上自蒋介石、汪精卫,下至一般军政要员,天南地北的地方实力派首领,他都曾去游说过,他很懂得对什么人用什么话去说,才说得动。对白崇禧这样才智超群,又能言善辩之人,如果象一般人那样疏通开导,除了碰钉子之外,那是一无所获的。因此黄绍竑自有他的一套说法来对付这个不好对付的小诸葛。论地位,白崇禧当过黄绍竑的参谋长,曾是黄的僚属,论团体关系,李、白都承认黄绍竑仍是桂系中的头面人物。因此,黄绍竑正是利用这两层特殊关系,一上来便把白崇禧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白崇禧心中一愣,虽然黄绍竑这几句话冲得很,但他感到这正象桂林三花酒一样,越冲越有喝头,他不但不顶撞,反而想听听黄绍竑后边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说。黄绍竑见开头一炮打响了,便“咚咚咚”地连续开起炮来:
“我这次来找你,虽然是奉老蒋之命,但我并不是要用老蒋的话劝你去为他好好打仗的,你跟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参谋长,他打过什么好仗呢?东北、华北;仗越打越糟,要不了多久,战火就烧到华东、华中。我劝你赶快到武汉就职,掌握一些队伍,尤其要抓回广西那点军队,不要把本钱陪着人家一起输光了。”
黄绍竑见白崇禧对自己的话还听得入耳,便接着又说道:“你和德公在南京高高在上做副总统和国防部长,不是等于被关在笼中的鸟一样么?现在老蒋把笼门打开,放你出去,还不快快远走高飞?他要整我们,我们就借此机会出去,到了外面,再回过头来整他!”
白崇禧这个人,一向恃才傲物,别说李宗仁不敢这样教训他,便是蒋介石对他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深怕把口气放重了,弄得小诸葛不痛快。黄绍竑可不管这一套,论部属关系,白崇禧最先给他当参谋长,然后才轮到李宗仁,最后才是蒋介石哩。黄绍竑的话虽然说得又重又带刺,但白崇禧听了不但不拂袖而去,反而感到心神舒畅,扬眉吐气,黄绍竑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便顺风收旗地说道:
“武汉,是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方。民国十八年,夏、胡、陶在那里没搞好,这次你去,我们就放心了。到了那里,你是有办法的,机会到了,可以和共产党妥协言和,等老蒋到了无法应付的时候,必定要下野,德公就可以出来收拾局面,那时候,哈哈……”
黄绍竑以一串神秘的洋洋得意的笑声,结束了他的说辞——几乎和每次的结果一样,说得对方眉开眼笑,人家虽知他是为蒋介石作说客来的,却不但不杀他,不关他,不轰他,不赶他,不骂他,还得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呢,黄绍竑就是有这种能耐!这是一种超级说客的本领,凡是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各派势力纷争不已的时代,黄绍竑式的人物便会应运而生,发挥他们的特殊才干,从春秋战国的历史,到民国年间的军阀混乱,总可以找到他们的影子,追踪到他们活动的足迹。
“哈哈,季宽,你这酒真有劲头!要是今晚我到虞治卿那里去了,就后悔啦!”白崇禧笑着开腔了。
黄绍竑当然明白白崇禧所指的“酒”是什么,但却故意问道:
“饭还没开,你怎么就晓得我请你喝什么酒了?”
“你这一席话,简直胜过十瓶桂林三花酒!”白崇禧说道。
“我是对自己人,说自己话啊!”黄绍竑真诚地说道。
“好,我也是对自己人说自己话!”白崇禧豪爽地说道,“你以为我跑到上海来就是表示消极吗?这一步棋,我想的和你一样,就是要抓军队,不但要抓广西那点军队,而且还要抓住老蒋一部分军队,因此,去武汉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
“那你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鬼混?”这下连黄绍竑也搞不清楚小诸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哈哈,你帮德公竞选的时候,不是提出过以退为进的策略吗?我到上海就是向老蒋讨价还价来的啊!”白崇禧说道,“不来这一手。就抓不住那么多军队,我要逼得老蒋答应两条:一是要求扩大华中‘剿总’的职权和区域,二是我到武汉之后,要直接向老蒋负责,不受国防部和参谋总长的节制。有了这两条,戏就好唱了。”
“啊!”黄绍竑点了点头,叼上一支粗大的雪茄,心想,这小诸葛装的倒很象,连我这局内之人都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