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陆、沈正在桂林廖战,形势对我极为有利,此时不图发展,更待何时?况战局瞬息万变,我们欲夜返梧州,回去布署行动。即此向德公告辞!”白崇禧说。
李宗仁赶忙把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拉住,决断地说道:
“我赞成联沈倒陆!”
“德公!”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握住李宗仁的手……
却说陆荣廷困守孤城,无计可施,日夜绕室而走,徬徨不已,被围以来,短短几十天,头发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兵,也渺无消息。原来,马济自接到陆荣廷在桂林被围的电报,便派他的武卫军第一团由衡阳南下解围,可是进至全州便被邓瑞征派出的部队伏击,不能再进。邕、龙两地的援军由陆福祥和谭浩明率领北上,进至距桂林七、八十里的百寿县属金竹坳一带,亦被沈军击溃。陆荣廷株守桂林,成了瓮中之鳖,怎不火急心跳。他入城之初,本来住在旧抚台衙门,因那里现是围城沈军大炮轰击的主要目标,他被迫将行辕迁入湖南会馆。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张藤椅上打盹,忽见一人血淋淋地闯将进来,对他厉声喝道:
“陆荣廷,你气数已尽,还不快快逃走!”
他心里一惊,抬头看时,此人乃是在“二次革命”时被他枪杀的革命党人刘古香。可再一看时,却变成了被他在桂林杀害的武昌起义元勋蒋翊武,一眨眼,又变成了被他谋害的护法军政府的海军总长程璧光。陆荣廷惊惶不已,睁大眼睛看时,房中却别无他人。他自认晦气入室,忙从床头抽出那支自来德手枪,对着房中的天花板,连开三枪,以示逐出晦气。可是,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觉得神不守舍。他记起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外不远有座关帝庙,那里的关圣帝君常可显圣,求签问卜,无所不灵。想到这里,陆荣廷忙唤来家人,准备香烛纸钱,自己又沐浴净身,更换衣服,然后乘上一抬小轿,往关帝庙去了。到得关帝庙中,果见关帝爷法相端庄,五彩金身,面如重枣,美髯飘飘,身后立着的黑脸大汉,手持着青龙偃月刀的乃是周仓。陆荣廷亲自在神坛前点上香烛,一一插好,然后虔诚下拜,默默祷告,祈求圣君显灵,保佑自己度过难关,重振旧业,一统两广。祷告一番之后,只见神坛之前,香风拂拂,烛形摇摇,庙祝暗道:
“老帅,关圣君降坛了!”
陆荣廷听说,那颗心更是咚咚乱跳,眼睁睁地盯着神坛,仿佛他一生的荣辱显贵,发迹沉沦全抓在关圣帝的手心里了。又过了一刻,只见神坛上飘出一帖黄纸,庙祝赶忙对着关帝像深深一拜,然后拿过黄帖,满脸喜色地对陆荣廷道:
“恭喜老帅洪福!”
陆荣廷忙看那黄帖,只见上边端端正正地写着八字偈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他心中为之一振,连忙扑通一声下跪,对着关帝像深深拜了三拜。
陆荣廷出了关帝庙,精神抖擞,一反被围以来的徬徨苦闷情绪,命人将这黄帖遍示城中军民,果然激起守城斗志。
当夜,沈军在文昌门一带暗挖地道,用棺材装满炸药炸城,并组织了几百人的攻城敢死队。后半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石横飞,城墙被炸裂开,沈军敢死队呐喊呼叫,蜂拥入城。韩彩凤恰在城上巡视,忙指挥士兵堵击。沈军敢死队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后继,拼死冲锋,韩彩凤虽然晓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军炸药轰城中被击死击昏,眼看抵挡不住沈军的攻势,城防岌岌可危,忙令人速报老帅陆荣廷。
陆荣廷自得了关帝那黄帖偈语,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不想正在梦中却被沈军炸城的巨声震醒,他忙问卫队长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韩彩凤着人来报,沈军炸开文昌门城墙丈余,正往城里冲来,战斗甚为激烈。陆荣廷一听,立刻拔枪在手,命令卫队向文昌门出击。他虽已六十余高龄,但体格壮健,步履灵活,亲率卫队,一口气跑到文昌门下,此时韩彩凤部下已死伤大半,战力不支,少数沈军,已经突进城来。陆荣廷大叫一声:
“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接着左右开弓,手上那两支自来德连连作响,突进城来的十几名沈军,一下全被击毙。陆荣廷的卫士们紧接着高声喊道:
“老帅在此,要命的快滚回去!”
一则沈军本是陆荣廷的旧部,二则陆荣廷枪法出神,军中人人闻名畏惧,经陆荣廷这一扫射,卫士们吆喝,直吓得攻城沈军胆战心惊,那些残存的敢死队们有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一齐逃了回去。陆荣廷立即命令韩彩凤指挥士兵修补城墙,自己带着卫队,返回行辕。
陆荣廷打了胜仗,力挽危局,又想起关圣帝君降下的那八字偈语果然灵验,心中好不高兴,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慢慢走着,顺便巡视城内。
天上月明星稀,河汉苍茫,暖风润脸,时令已进仲夏。太平岁月,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节,游人纷至沓来,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庶民,无不陶醉在这仙境之中。可是自从那场盛况空前的龙灯之夜后,陆、沈交兵,攻防之战已历数十日,一座座画山被炮台占据,为硝烟弥漫,那秀水漓江,被鲜血浸染,时呈殷红之色,正是山动愁容,水作怨声。值此月夜,一场血战过后,枪炮之声骤然停止,方籁俱寂,连夏夜的虫鸣蛙声都听不见,没有一星灯火,没有一句人语,昔日繁华秀丽的桂林城,遍地瓦砾,一片死寂。陆荣廷深夜巡视,有如行进在荒漠之中,满眼所见、皆是断垣残壁,仿佛进入一座已被战火毁灭了的边塞古城,但他鼻孔里却又分明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粪便味和腐尸味。朦胧的月光下,街头巷尾,依稀可见倒毙的饿殍,狼藉的粪便。原来桂林被围之后,不但粮食断绝了来源,便是饮水也大成问题,市民用水全靠从漓江挑取,闭城之后,不能出城挑水,只靠城中那十二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极为紧张。柴草等燃料,因四乡不能挑进城,很多人家只得把桌子、板凳、床辅劈作烧柴。还有粪便,原是靠郊外菜农进城来挑的,困城几十天,无人来挑,厕所茅坑全部溢满,许多人只得把粪便排泄在大街之上。居民之中,被流弹炮火击毙的,饿死的,病死的,无法掩埋,遗尸街头,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难闻,疫病流行,百姓苦不堪言。
陆荣廷在城中巡视着,尽管有关圣帝君的黄帖偈语为之壮胆,但仍不免心寒,他觉得自己正走进一座令人毛骨惊然的恐怖地狱之中,树影残屋,奇山怪水,全象一个个露着撩牙,张着巨口的鬼魅,这些可怖的鬼魅,已经食尽桂林十万百姓,现在正准备吞噬他了。陆荣廷走着,觉得自己那颗心越跳越慢,最后竟至不能再跳了,他感到浑身麻木冰冷,忙将牙齿咬一咬舌尖,一丝疼痛立即传到心窝处,那颗刚停止跳动的心,象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似的,又咚咚地跳了起来。蓦地,他听到有人哭泣,哭声凄厉,愤懑,时断时续,那声音,似乎是从坟墓中透出来的一般。陆荣廷凝神细听,这令人发怵的声音,乃是从前边不远处的一座木板房中传出的。陆荣廷带着两名卫士,循声走去,到底是人是鬼,想看个究竟。
那木板房顶的瓦片,已被炮弹掀去大半,陆荣廷踞着脚尖,从窗户往里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清幽幽的月光下,一个年轻妇女,怀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哽咽着,咒骂着,房中的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两个人,陆荣廷透过月光细看,那是两具僵尸,脸部都用白布盖着,他感到背皮发冷,只听那妇女边哭还边骂:
“陆荣廷千刀剐的,沈鸿英万刀杀的,你们都没得个好死的!害得我家破人亡,吃没吃的……呜呜……”
那妇人哭着,怨着,恨着,诉着。手里抖抖索索地拿过一条绳子,从房中的梁上垂挂下来,又搬过来张凳子,然后爬到凳上,将绳子套在颈脖上,那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地上沙哑地哭着,两只小腿无力地挣着,那妇女又咒骂了一阵千刀剐万刀杀的陆荣廷、沈鸿英后,便把眼一闭,蹬翻了凳子,悬梁自尽了。陆荣廷不敢再看,掉头便走,那颗心,好象又停止了跳动,连魂也跟着出窍了。
陆荣廷急急奔回湖南会馆他的行辕,喘息方定,正要上床歇息,只觉得一阵阴风曳曳,那烛影乱摇,蓦地,刘古香、蒋翊武、程璧光和那方才所见吊死的年轻妇人,一齐来川房中,向他索命。陆荣廷吓得拔枪在手,可是转眼间,那些飘忽不定的人影又都倏地遁去,无影无踪,陆荣廷觉得这房中晦气太重,不能住宿,便唤来卫士,拿取辅盖,临时到花厅打个辅,又命一班精壮卫士,荷枪实弹,坐在花厅四周弹压,他这才恍惚入睡。
陆荣廷一觉醒来,已是日卜三竿,漱洗罢,陆裕光便急急来报:
“父帅,城中居民十之八九已经断炊,许多老百姓连芭蕉根,水葫芦都吃光了!”
陆荣廷沉思良久,下令道:“传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粮的住户,把所有米粮悉数交出,即日在行辕门前设粥厂,由我亲自持勺给百姓施粥!”
陆裕光领命去后,不到半日,便由部队扛回百十袋米粮,神情沮丧地对陆荣廷说道:
“父帅,粮仓已经扫地,富户们刀架在颈脖上也只是交出些许米粮了,粥少僧多,只怕维持不了一、二天时间!”
陆荣廷狠了狠心,对陆裕光道:“传我的令,全军只留三日口粮,余粮全部运到行辕,施舍与百姓。”
陆裕光迟疑地说道,“父帅,军无粮草,何以作战?”
陆荣廷叱责道:“关圣帝君不是已降乱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吗,不稳定人心,何能自解城危!”
陆裕光无奈,只得遵命,将军中已余无多的米粮悉数运来。时近下午,粥厂搭成,几口大铁锅中,熬着稀稀的米粥,几只大木桶里,也盛满了米粥。陆荣廷便着人骑马到大街小巷传呼:
“桂林百姓们,陆老帅在湖南会馆门前开设粥厂,救济市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领受笙”
经这一传呼,那些正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来,能走动的,都拄着拐棍,拿着碗、盆往湖南会馆走来,一时间,湖南会馆门前人山人海,扶老携幼的市民把陆荣廷开设的粥厂围得水泄不通。陆荣廷亲自持勺,为前来领粥的市民们舀粥。一个个领到救命粥的饥民们,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陆荣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头。有个穿得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头上插着金簪,手上戴着玉镯,指上戴着钻石金戒指,手持金碗,拿着象牙筷子,也前来求粥。陆荣廷问道:
“你也来要粥,难道象你这样的人还没有饭吃吗?”
那妇人说道:“钱我有,可就是买不出来呀!”
陆荣廷心头一紧,觉得这贵妇人的命运也许就是他的命运了,他的手有些发抖,舀粥时竟泼了一半在地上,那贵妇人也不怕有失身份,忙用手在地上捧着,把些粥渣米粒捧进她那黄灿灿的金碗里。紧接着来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纪大概在七十以上,他扶着拐棍,颤巍巍地来到陆荣廷跟前。陆荣廷见他手里没有拿碗,便问道:
“老人家,要粥怎么不带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