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路啊!你到底在哪里?在哪里呀?!”
马君武朝天呼唤,向地质问,他那悲怆的呼声,在旷野里回荡,显得那么孤单而落寂,那山,那水,那荒野,没有传来一点回声,它们也是那么冷漠而无动于衷!
一行行辛酸的泪水,从马君武那深度近视眼镜后边的眼眶中,潸然而下,一行行,一串串,一滴滴,纷纷洒落在喷着泥土芬芳的公路上……
马君武回到省长公署,便病倒了,不理政事,也不会见宾客,每日里只有他的爱妾彭文蟾侍奉跟前,房中不时传出文蟾弹奏的满怀凄绝而悲壮的《昭君出塞》古曲。这一日,秘书来报:
“原陆、谭旧部,现住百色的模范营营长马晓军求见。”
马君武靠在沙发上,神情疲乏,只把眼皮抬了抬,文蟾按下琴弦,房中一片寂静。秘书估计马君武不愿会客,便道:
“我打发他走就是。”
“慢。”马君武把手一抬,吩咐秘书:“客厅见!”
“是。”
文蟾见君武破例地要会客,一边为他取过西服穿上,一边问道:
“先生已多日不会宾客,何故要见陆荣廷旧部的一个营长?”
“你有所不知,”马君武一边穿衣一边说道:“这马晓军我虽未见过,但听说他是广西容县人,是广西唯一的留日士官生,他营中的军官全都是军校学生,人材济济,非一般旧军可比,目下陆、谭已经垮台,孙大总统早有以两广为后方,出兵北伐之志。将来孙大总统出兵北伐,必用粤军为主力,斯时陈炯明定将随孙大总统北伐而去。那么,广西的军政事务,还得委之于广西人来操办,我自掌桂政以来,深感广西人才奇缺,未雨绸缪,不得不为今后的局面作考虑。”
文蟾点了点头,用略带凄然的声音笑道:“先生的一颗心,都献给广西了!”
马君武进了客厅,见秘书已将来客引入客厅落座。马晓军不穿军服一身西装革履,身材虽不算魁梧,倒也相貌端正。他大概已从秘书那里得知马省长已多日不见客,今日是专门破例会见他,因此一见马君武进入客厅,他马上起立,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礼。马君武轻轻地一抬手。
“请坐。”
马晓军又躬了躬身子,随即重新入座,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瞅着马省长,想从对方的脸色上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马营长,你的部队是驻在百色吗?”
“是。”
马晓军点头答道,他已从马君武的脸色上,迅速抓住了机会,他知道,马君武虽是一省之长,但手上毫无实力,连卫队也都被粤军缴了械,而马君武却又是一个不甘居于逆境之人,因而对握有一营训练有素的精锐武装力量的马晓军的到来,是怀有某种企望的。否则,他便不会破例地接见他了。当然,马晓军于此时由百色专程来拜见马省长,也同样抱着自己的目的。马晓军见说话的时机到了,便赶快说道:
“请允许我将部队的情况向马省长报告。”
“说吧。”
马晓军便将自己部队的情况,从头一一向马君武作了报告。
原来,马晓军这支部队,也颇有些来历。民国六年,陆荣廷决定在桂军中创办陆军模范营,以安置学成归来的各军校毕业生。陆荣廷本系绿林出身,自小未进过学堂,因此对桂军模范营的各级官佐的选定,初时颇有些为难,因为这些学生毕业于各种军校,有留日士官生,有保定军校生,有速成中学生,也有陆军大学生,还有毕业于讲武堂的,因为都是学生出身,还没有战功,究竟给谁当营长,给谁当连长,给谁当排长?陆荣廷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是抓着花名册在胡乱翻着,心想,老子血里来火里去,吃尽多少苦,几次死里逃生,方才捞得当个管带,那时的管带,不是相当于现在的营长么?你们这些人家中有钱,读得起书,从学校一出来,便能弄个营长,连长当当,真是占了大便宜,他本想对这些军校学生弃而不用,但又怕北京政府陆军部那里不好看,而且湖南督军赵恒惕却又偏偏重视军校学生,听说毕业于保定军校的广西籍学生李品仙、叶琪、廖磊、周祖晃等人,在湘军中皆受重用,陆荣廷担心这些学生在广西如得不到安置,便会一个个投到湘军中去,将来对自己不利。但是这模范营的官佐又怎么定呢?当然,他本可以拿笔在花名册上随便一勾,但又怕这种乱点鸳鸯谱似的做法,闹出笑话来,想了想,便唤秘书来问:
“陆军大学和保定军校,哪个大点?”
“老帅,”秘书答道:“陆军大学乃是我国当今培养军事人材的最高学府。”
“唔,”陆荣廷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这日本的士官学校呢?”
“日本士官学校乃是世界上有名的军校,日本陆军的将领多出自此校。”
“唔,”陆荣廷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保定军校与陆军速成中学、讲武堂又有何不同?”
“保定军校之学生,皆由陆军中学毕业生考入,至于讲武堂尚算不上正规之军校。”秘书答道。
“好!”陆荣廷灵机一动,便提笔在花名册上勾划起来,然后将花名册丢给秘书,吩咐道:“模范营官佐的人选,我已定了,画圈的当营长,画勾的当连长,画三角的当连副,其余的都给我炒排骨去!”
秘书拿起花名册一看,见陆老帅圈定的模范营营长乃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十四期毕业生马晓军,说来他也算走运,因为自前清至民国,广西留日士官生只有马晓军一人,这模范营营长,由于不是论功行赏擢升,而是根据学历文凭圈定,当然是马晓军的了。秘书再看时,陆老帅打了勾的几位是黄旭初、朱为珍、曾志沂,三位全是陆军大学毕业生,陆荣廷任他们为连长。名字前打三角的几位,全是保定军校毕业生,他们是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陆荣廷任他们为连副,其余的张淦、刘斐等人,只有资格去“炒排骨”了。
陆荣廷圈定了陆军模范营的官佐人选后,随即招兵买马,调拨士兵,这模范营便算正式成立。由于陆荣廷自他本人到部下将领军官,几乎全是绿林出身,因此这一营由军校学生率领的部队,在桂军中便显得很不一般,时人喻为“万绿丛中一点红”,“万绿”指的当然是桂军中那些绿林好汉,“一点红”就是这一营由军校学生带的部队了。不过,这“一点红”却并不红,他们常受绿林好汉们的歧视,时刻处在被监视和包围之中,因为陆荣廷并不信任他们。直到后来陆荣廷命他们到左江五属去剿匪,连长白崇禧用计一次枪杀了八十余名已经招安出来的惯匪,使得广西境内远近匪徒,闻之莫不胆寒。模范营仅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便将左江五属匪患肃清,加上军纪严明,百姓无不称赞,许多村镇还为此给营长马晓军立了“生祠”,那些绿林好汉出身的军官虽心怀嫉恨,但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民国九年夏,孙中山命令粤军由闽回粤,驱逐陆荣廷的势力。桂军在广东连吃败仗,马晓军奉命率部开赴广州助战,但桂军已全线崩溃,马部便也跟着退回广西。陆荣廷闻知粤军中一些军官与模范营中的军官有同学关系,深怕军校学生们阵前倒戈,因此,他便将这一营人调到远离前方的广西西北角上的重镇百色驻扎。次年,陈炯明率粤军入桂讨伐陆荣廷,桂军再度败北,陆荣廷下野,逃离南宁。马晓军和部下军官们原与这些绿林好汉们无历史渊源关系,加上平日多受歧视,现在见陆荣廷的世界已经完蛋,便商议出路问题。白崇禧、黄绍竑、夏威本是马晓军得力的部下,平时马戏呼黄、白、夏为军中“三宝”。值此变乱之际,他们都建议马晓军另谋出路,到南宁找省长马君武,请求委以新的名义。
“敝部官兵,一致表示拥戴马省长,愿为省政府效力,请马省长委以名义。”
马晓军报告完之后,一双眼睛,只管在马君武身上转着,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因为如果马君武不委以新的名义,粤军向右江上游追击陆、谭残部时,他这一营人自不能免,不是被缴械遣散,便是被强行收编,这将使他失掉本钱,无法在省内立足。
“嗯,”马君武抬起头来,看着马晓军说道:“大家都是广西人,要为广西父老做事,你们愿投效孙大总统革命,这很好。马营长,我委任你为田南警备司令,部队可用田南警备军之名义,我将田南十二县的军政事务交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马晓军一听,马君武不但给了他部队新的名义,而且还加委他为警备司令,节制田南十二县,使他由陆、谭的一员裨将变成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方面大员,他顿感心花怒放,忙起立向马君武又致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
在广西的西北角上,有个颇为引人注目的城镇——百色。桂西北本是荒乡僻壤之地,唯独这百色却出奇地繁荣,它四面环山,右江从旁流过,水路可通汽船,直达南宁,梧州和广州。陆路北经汪甸、逻里,越过红河可达贵州省境的安顺府;西由禄丰、剥隘又可通云南省内的广南府,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又是云、贵两省出口货物的集散地,尤以鸦片烟土最为著名。百色的繁荣是畸型的,沿右江左岸,依山傍河鳞次栉比的是会馆、旅店、酒楼、妓院、烟馆,江中停泊的汽艇、小火轮、木船都满载鸦片烟土,围绕其中的则是装饰华丽的花舫和紫洞艇,上面装的则是酒肉笙歌,烟榻丽娘。北来南往的烟帮马驮,港客粤商,皆汇聚于此。陆上马帮驮来的是鸦片,水上船艇运走的是烟土。鸦片烟土的诱惑力,把无数做着黄金梦的人吸引到百色来冒险。沿江的街道上,茶楼酒肆之中,烟商、匪徒、军警暗中勾结,尔虞我诈、酒食征逐,把百色山城,弄得个乌烟瘴气。
马晓军的司令部,设在天主教堂隔壁的一所楼房内。他自到南宁拜见马君武省长后,摇身一变,当上了田南警备司令,所部换上粤军的旗号,变成了田南警备军。马晓军升了官,部下的连长们也跟着他升了官,黄旭初当上了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也都由连长提升为营长,陈雄为机关枪连连长。原陆荣廷第一师工兵营连长韦云淞,率百余人枪来投,马晓军遂委以工兵营营长。部队有了名义,又有了地盘,马晓军招兵买马,将所部扩充到两千余人,倒也成了一点气候。可是好景不长。被粤军击溃的陆、谭残部刘日福、陆云贵、马玉成等人,在靖西、天保、镇边等地重新集结起来,他们公推旅长刘日福为广西自治军第一军总司令,率所部八千余人向百色移动,大有吞并马晓军部,占领百色之势,山城百色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这里由于地处僻壤,自清末到民国,数十年来,尽管外边社会动荡,此地倒却安宁,烟商市民,并不害怕军队,因为自前清百色便驻有右江镇总兵,民国后也一直有防军驻守,驻军一向是靠护送烟帮发财的——军队和烟商们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他们都最怕打仗,战争一起,商旅断绝,交通梗阻,鸦片烟土运送不出去,便都失去了发财的机会。因此,刘日福的自治军向百色进逼时,不仅烟商们惊慌失措,便是警备司令马晓军也感到惶恐不安。此前,参谋长黄旭初已到南宁,担任省署军务厅中校科长,百色局势动荡不宁,马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