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鸡爪镰的镰头忽然暴射出来,飞嵌入他的脖颈。
谭英扬双眸怒张,指上使力,一把扣碎了鸡鸣的咽喉,但脖颈上剧痛钻心,一蓬蓬的血花直飞出来。他身子摇摇欲坠,心内却是万分不甘,便在此时,忽见一道人影缓缓立起,正是吕方。
“吕兄,”谭英扬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呻吟道,“你救我……救了我,咱们一起上路,护送小姐……”一边说话,一边摇晃着逼过去,蓦地血淋淋的右掌飞吐而出,抓向吕方的咽喉。这一抓虽然阴毒,但他此时已是灯枯油尽之势,势道并不迅捷。猛见吕方毛手毛脚地抡起一把刀直劈下来。刀芒闪处,半条手臂直跌在地上。谭英扬双眸大张,自己的裂云刀,劈下了自己的手,抓了十多年裂云刀的右手!谭英扬的心气一泄,脖子上的血立时飞喷出来,身子摇晃两下,终于如一截木头般栽倒了。
吕方扔了刀,扑到床头,见杨清钰还是赤裸裸地仰着,只有泪水不住滚落,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小姐!”吕方急忙别过头,摇了摇她的香肩,却没听到应声。他料想她必是跟自己一样,给谭英扬点了穴道,一时难以出声,更不能动作。吕方只得抓起床头的衣衫,要给她套上。一低头,眼前粉香玉软,一片雪亮,吕方额上霎时满是汗水,咬咬牙道声“得罪”,抄起被褥,将杨清钰和那些散乱衣物一起裹了。
趁着夜黑人稀,吕方怀抱着杨清钰钻入马厩,先将她塞入车厢内,又匆匆赶回。屋内三具死尸,狼藉一片,吕方头脑间嗡嗡乱响,定了定神,才将三人的尸身都塞到床上,放下了帐子,又将血迹草草地拭了。把杨小姐的包裹行李整了整,胡乱负在了背上,将要出屋,吕方又看到了地上那口冷森森的宝刀,微一犹豫,还是抓起来一起塞入了行李。
催着牲口出院门时,那客栈看门的正自打盹,听声响只迷迷糊糊地喝问了两下。吕方含糊着应了一声,便赶了牲口疾走,出了门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正是残秋干冷的时节,东方天际虽露出一丝白,满地却浓黑一团。西风呜呜地嘶叫,让吕方想起谭英扬临死前的惨呼。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被这寒风冻碎了,七零八落地丢在那间血淋淋的屋子里。
一个几日前还慷慨凛然的豪侠,忽然竟要强暴自己恩公的女儿。这个半日前还跟自己说笑的人,竟被自己亲手砍断了手臂,自己虽未杀他,却还是将他送上了黄泉路。还有那风骨凛然的杨青天,才别了几天,竟也横遭毒手……这世道,真是比这浓黑的秋夜还让人揣摩不透啊。
一口气挥鞭疾奔了十余里地,眼前闪过一片黑黢黢的密林,天光也亮了许多,吕方才喘了口气。他将车赶入林子,跳下车来去看杨清钰。
她还在车内静静躺着,给裹得严严密密,只露出纯净而又苍白的一张脸,看起来像个婴孩。“小姐,”吕方一开口,声音倒有些哽,杨清钰无辜的挣扎哭叫又在眼前闪过,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你……”
“我没事,”杨清钰居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哭,“多谢吕先生救了我……”借着淡淡的晨曦,吕方看她脸上泪痕初干,那黛眉凤眸间还笼着一抹浓浓的痛楚,让吕方心内也觉得痛。一瞬间他心内发热,只想要抛出一腔热血去护着这女孩,决不让她再受丝毫苦痛。
杨清钰看他直直地望着自己,眼中不由立时露出恐惧之色。吕方的脸轰地一热,忙别过头去,低声道:“小姐觉得如何了?你好像是被点了穴道,只怕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动弹。”杨清钰低声道:“现下似是能动了,劳驾先生去行礼中给我拿几件齐整些的衣衫……”
杨清钰在车厢内更衣很慢,吕方觉得那时光仿佛凝滞了般,过了良久,才见杨清钰姗姗而出。她依旧是一副书生打扮,只是这件棉布袍子是其父杨知府的,有些肥大和破旧,更衬得她楚楚可怜。杨清钰像个书生一般地纳头便拜,颤声道:“多谢先生大恩……”
吕方忙伸手搀起,道:“小姐这是何必。只恨那谭英扬人面兽心……”手才触到她的双臂,又似碰了沸水般地收起。哪知杨清钰忽地嘤的一声哭出声来,埋了许久的委屈、羞辱、愤懑和无奈,一股脑地随着泪水迸流出来。吕方慌了手脚,连道:“这、这都怨吕方无能,吕方无能……”
杨清钰痛哭良久,才收了泪,低声道:“先生见谅。小女子失礼了。”吕方低下头道:“无妨,咱们上路吧,我定要送你到忘忧山庄陈阁老处!”他的话说得缓慢,却极是有力。杨清钰颤声道:“不,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爹爹……”想到父亲极可能已遭毒手,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洒下来。
吕方心内生出一阵深切的无奈,摇头道:“不成啊,小姐,只怕杨知府早就算到了这一招,这才将你连夜送走。即便杨知府未遭毒手,你此时回去,正落入了那群小人手中,岂不让杨知府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去忘忧山庄,陈东阳陈阁老乃三朝元老,见识深远,若由他出山,或许能给杨知府洗雪沉冤。”
他性子虽痴,算度却还明白,一番好说歹说,终于让她改了主意。想到此生与父亲再难相见,杨清钰又不禁放声大哭了良久,这才跟他上路。吕方如释重负,转身便去吆喝牲口。
再向前行,吕方心内却越发地沉了起来,自己生性刚硬,刀斧及身也决不变色,可一想到杨清钰那柔柔的清纯眼波,心底便生出一阵恐惧,我这文弱书生,又如何能护得她周全?
二、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方和杨清钰本来就极少交谈,自那日后,两人更是无话。这一日行到日色西斜,杨清钰才从车中探出头来,轻声向吕方道:“大哥,歇歇吧。”吕方听她忽然改口唤自己大哥,竟有些受宠若惊,连道:“惭愧,吕某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敢当小姐的称呼。”杨清钰忽地垂下头去,低声道:“吕大哥,若不见外,便唤我一声小妹如何?这般小姐小姐的唤,好不生分。”吕方心中一荡,终于笑道:“好!今后,你便是我吕方的小妹了!”望着那双略显忧郁的明眸,只觉心中一阵甜蜜。
话音甫落,忽听一声响箭呼啸而过,斜插在前面一棵老树上。两人一凛之际,道旁那黑幽幽的密林中已蹿出十余名乘马豪客。这些人全着黑衣,打扮得利落齐整。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昏黄的夕光下,众黑衣人环抱的长刀显得异常的闪亮。领头的那虬髯汉子捋髯大笑,一众喽啰则催马呼啸,群马绕车狂奔,哨声起伏。
吕方的心一阵阵地发冷,单掌紧紧攥住了那把裂云刀。“大哥,”杨清钰不知何时已闪到了车前,低声道,“呆会儿,你便给我一刀。我,决不要落在这群人手中。”吕方听得她低柔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冷定毅然,心内更是阵阵酸痛,忽然一转眼,却见打从自己来的路上远远过来一个大汉。吕方心中猛地一惊:原来已经被贼人缀上了,这般布置严密,却哪里还逃得出去?
那大汉看着距树林尚远,转眼却已到眼前。这人三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虽是默然端坐,却有一股凛冽的英豪之气扑面袭来。那大汉走到骡车前停住,朝吕方微微一笑,又向虬髯汉子说道:“这位兄台,借个路可好?”
“那汉子快快滚开。”一名盗匪凶性大发,抡刀便要向那大汉砍去。“住手!”那虬髯魁首忙大喝一声,拱手笑道,“这位兄弟,老子瞧你决不是过路的。明人不做暗事,莫不是你也听了钱大人的千金赏,要来分一碗水喝?”那大汉慢悠悠地笑道:“钱大人的千金赏,那是什么赏赐?”
“何必装糊涂?”虬髯魁首大笑道,“这书呆子和这漂亮妞,早有人出了价码,拿了人头的,三百两黄金,拿了物件的,四百两黄金,拿了活人的,五百两黄金。咱们刚围住了猎物,你老兄却来横插一手!罢了,飞马帮素来仗义,来者有份,便分你二十两如何?”不知为何,这跋扈凶悍的盗匪魁首竟似对这大汉极是忌惮。
吕方心头一苦:“原来不过是三千两银子,眼下这价码竟涨成了五百两黄金,呵呵,这钱彬当真是出手阔绰,手段通天啊。不知他说的值四百两黄金的那物件,又是什么?”
“二十两黄金,呵呵,”那大汉眯起眼,悠然道,“当真不少啊!”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陡地身子疾伏,吕方骤觉手臂微麻。跟着人影疾晃,众人陡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倏忽腾起,如飞隼击空,惊蛇划波,猛听那虬髯魁首厉声叱喝,拔刀横挥。刀光疾闪,却没有一丝兵刃交击的脆响,只是嘶嘶的一团诡异风声。便在群盗呼喝声中,大汉已一跃而回。“呵呵……”那虬髯魁首蓦地嘶声低吼,“你果是泰山墨家……”声若牛喘,再也说不下去。他身旁豪客看他身子摇摆,忙伸手去搀他。那魁首喉头猛地喷出一蓬鲜血,跟着魁梧的身子栽倒马下。群盗哄然惊呼。
看那大汉兀自颤巍巍地立着,手中横握一泓秋水,吕方这时才惊觉手上空空,原来这大汉适才夹手夺过裂云刀,随即疾扑过去,一刀砍死了那魁首。他拔刀、飞扑、出刀,全是快如电闪雷击,那魁首猝不及防,竟被一刀断喉。吕方心头一冷:“好快的刀啊,这大汉却又是谁?”
一个盗匪紧盯着大汉腰间刀鞘上挂着一个饰物般的火红小葫芦,颤声道:“泰山桃木葫芦,阁下可是……可是墨家子弟?”那大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点头,道:“在下墨无极!”
“横压泰山墨无极!”那盗匪一个哆嗦,定了定神,才苦笑道,“原来是东侠驾到,失敬失敬!既是东侠借路,我们理当让开的。”吕方心也一震:“原来这人便是‘东侠西卫’之一的横压泰山墨无极,想不到竟是如此年轻英武,拔刀于陌路,这才是大侠风范!”那群盗匪转眼间走了个干净,吕方喜形于色,拱手朗声说道:“多谢墨大侠相救。”
墨无极却一叹,脸色渐渐阴沉,道:“不必谢了,我是专程来找二位的。”吕方观他神情,心中一凉,声音猛地低下去:“原来你也是来‘寻’我们的,你也是受了钱彬的赏赐来的吗?”
墨无极道:“惭愧,那人不是钱彬。钱彬搬不动我。墨某只是有诺于人,不得不来!请两位自缚手脚,跟我进京。”
“有诺于人?”吕方猛觉胸中蹿起一股怒火,踏上一步,朗声道,“敢问阁下,所谓侠者,便只是轻生重诺之辈么?”墨无极颜色一寒,冷冷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辈行侠江湖,最重的便是一个‘信’字。”
吕方扬眉大笑:“可笑可笑!若是如此,所谓侠者,不过是个没心肝没魂魄的蠢物。”墨无极少年成名,横行江湖十余载,创下东侠之名,经行之处备受尊崇,此时听得吕方破口指摘,墨无极双眉骤紧,眼内精芒如电般射出,森然道:“你便是人称吕痴的吕方?”话一出口,一股威猛之气当头横压过来。
“吕某是个痴人,却还有心肝有元气,阁下却不过是一具失了元气的木偶罢了。”吕方依旧笑声朗朗,“心怀天下、不计荣辱者为义!义所当为、奋不顾身者为侠!阁下自称东侠,却不晓大义,甘为大奸驱使,还大言不惭地推说什么有诺于人?只这一个‘诺’字,便对得起阁下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