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转瞬便到山庄东门。门前的庄丁认得苏漪,又见方白帝的贵客随女主人转来,以为是来助阵的,满面喜色放他们入内。只见水色山庄内已无一个闲杂的外人,庄丁们让出路来,容他们沿前山回廊直奔白帝城。苏漪当先而行,刚冲到城下吊桥,“嗖”地便有一支利箭打在她马前。就听王迟在头顶上喝道:“站住!”
苏漪勒住马,仰面骂道:“瞎了你的眼,快开城门。”
铁还三也驱马上前,朗声道:“我们给庄主报个急讯。”
“段先生?”王迟讶然。
雉堞间白衫闪动,寒央清丽的眼波平静地飘洒下来,望着他们点了点头,“请进。”
城门洞开,那边是华衣骏马一如春日出游的柯黛。“先生,快请进。”柯黛笑道,“好妹妹怎么怔在那里,还不快请先生进来。”苏漪在她的笑容下打了个寒战,她看了看其后的幽暗,用细小的牙齿咬了咬嘴唇。
柯黛当先提马跃上马道,原来这小小的白帝城的城垣竟容两骑并行,铁还三得暇回首向城垣上看,只见一溜甲胄鲜明的弓箭手严阵以待——白帝城苦心经营,择此易守难攻的天堑筑城,早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得知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城内城外就戒备森严——铁还三不免要赞颜焕其人确有奇才。他再向城内眺望,已无人在路上走动,因此是异常的平静。再过几个时辰,这白帝城也许就灰飞烟灭,柯黛在前面沉默着,让人觉得自己正跟随着她缓步走在秀丽却奇异的画卷里。
“就在这里了。”柯黛在城楼前下马,艳如桃花般的面庞上绚丽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了片刻,忽展唇一笑,这刻在雉堞后埋伏的箭矢都忽然闪亮了起来。
寒央依旧一身男装,在城楼门前微笑看着铁还三。这场分别太过漫长,铁还三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的悲喜,不由自主向前紧走了几步。而苏漪却比他更快,一团烈火似的扑在寒央的肩头,放声大哭。
“哭什么?”寒央抚弄她的长发,看着铁还三笑了。
铁还三却觉得寒央也许真的不懂苏漪的悲戚和委屈,只得望着她们一对假凤虚凰,啼笑皆非。
段行洲叹了口气道:“原来庄主已经得知官军前来的消息,我们回来得晚了。”
寒央点头道:“多承段先生费心。段先生前来助阵,我便放心得很了。”
“若让官兵杀入青池,就直捣白帝城了。”柯黛道,“朝廷水师自别水转入运河,那里地势狭窄,山庄的水勇就准备在运河中阻击官兵。因此此处暂时还不会交战,两位不妨稍事休息。”
铁还三不免劝寒央道:“什么事情值得与朝廷血战?你何不就此同我一起走吧。”
“正是的。”段行洲道,“颜公子还在庄中么?我们结个伴,就算中原呆不下去,去我那里住,也是可以的。”
寒央道:“我们尚不知朝廷为何攻打山庄,其中或有误会之处,未尝不可分解清楚。只要白帝城能守住十日半月,就有周旋的余地。”
铁还三知颜焕笼络了不少朝廷要员,经他在朝中活动,或可化险为夷,说服皇帝退兵。如此看来,颜焕此时应已离开水色山庄,前往京城了——铁还三想到这里微觉失望。
苏漪不知其中奥妙,抬头望着寒央,道:“方哥哥,可要近水堂的人前来相助?要不我修书给我父亲,让他在督州府上下打点也好。”
柯黛在旁扑哧笑出了声,苏漪大怒,扭身回头举鞭就抽。寒央眉峰微耸,白袖轻轻一拂,那金鞭蛇一般,便倏然窜入她袖中去了。苏漪一招间便让寒央夺去了兵刃,吓了一大跳,怔怔望着寒央,道:“你为什么只帮着她?”
“你这个傻姑娘。”段行洲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声。
铁还三正要瞪他,忽听轰然一声闷响远远传来,城垣震动,房内所有的人都跟着晃了晃。
“山庄东门方向的声音。”寒央拂开苏漪,径直走到雉堞边。
“东门的围墙倒了十丈左右的缺口。”王迟上前禀报。
寒央大惊,俯身向东面眺望:“怎么没有见到攻城的官兵?”
王迟道:“就是奇怪这个,确未曾得报有大股官兵接近山庄。”
铁还三跃至城垣之上,也向东门处看。山涧里的风萦绕在他身周,又呼啸而去,铁还三只觉这寂静的山谷中有什么焦躁的东西在不停孳生,令这清凉的空气里忽然掺杂了一丝滚烫的气息。
“听!”段行洲忽道。
像是有股风难以忍受束缚,猛地飙飞出来,令整个山谷都跟着尖啸,当城上的人意识到它正向自己扑来时,更是催人心魄。铁还三先是感到城墙猛地一下颤抖,然后才注意到脚下城墙中沉闷的“叮”的一声。他放目山谷,依旧是黑沉沉恶风盘旋。垂首细往城墙下张望,却有一条乌黑的铁索横越山涧,消失在密林中。
“咔、咔啦啦……”一串不祥的刺耳巨响,像是沉重的铁器摩擦的声音。那条铁索随之渐渐拉直,就在它变成笔直一条直线时,城墙好像跟着动了动。
段行洲望了望铁还三,铁还三也望望段行洲。就在两人扑身出去的时候,天崩地裂,城墙上的人都觉一脚踩空在深渊上,寒央在漫天烟尘之中,魂魄震动,身心皆无所依,直向山涧中坠落。忽觉手腕上一紧,一只消瘦的手掌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用力向上一抛。寒央借势遥升了半丈,才攀住了剩下城墙的箭垛。她低头向下望,只见铁还三与乱石一起,正向悬崖中翻滚而下。
“三郎!”寒央惊呼。
铁还三却在抢身挤入岩石凹处,待城墙的碎石落完,才抓住了岩上的藤条,几个起落攀回残墙之上。寒央惊魂甫定,回首找寻柯黛的踪影,只见段行洲正将柯黛与苏漪扶起。原来就在铁还三出手相救寒央时,段行洲奋力跳起身来,将柯黛和苏漪推开,三人都无恙。
“城墙……”柯黛望着断垣残壁,身上仍是颤抖不住。
没有半分征兆,城墙转瞬间便坍塌了一段四五丈宽的缺口,众人无不大
惊。铁还三再往峡谷看,却再无那铁链的踪影了。段行洲溜达到他身边:“这就是那个……”
“不错。”铁还三点头。这两人都想起进京途中自大将军刘锋处听来的传说——这破城锥竟又再度现世了!
寒央朗声对庄丁道:“不要慌!快起来查看死伤,检查城墙,看有没有险处尚未坠落的。”庄丁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哀声哭叫了半晌,才起来清点死伤人数。寒央得暇走到铁还三身边,叹道:“何以不惜性命救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我欠你岂不太多?”铁还三知她满腔真诚,自己却仍在撒那个弥天大谎,因此只是摇头无语。
此时城里面马蹄声驰近,高创对着城头叫道:“庄主,有急事要禀。”寒央走下城去,高创附在她耳边絮絮说了几句话。寒央沉脸听着,慢慢将目光挪到高创的脸上,高创默默点了点头。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寒央望着高创走远,才转身对着城楼上呼道:“段先生,请至庄里休息,有件事万请先生帮忙。柯黛,苏漪,你们两个也来。”
庄丁牵过马来,寒央对柯黛速速交代了两句话,便领着他们向庄内的浓阴里狂奔。蜿蜒小径的尽头,正是柯黛院中那花期之末的妖红,只是格格不入地,站着一个佝偻的老者。
“你这里倒总是少不了把风的奴才。”苏漪望着柯黛冷笑,“这回不是阿傩,却变成了高创。”
柯黛目中的寒光稍纵即逝,安静地推开房门:“都请进。”
屋子深处,颜焕靠在团枕上,悠闲地翻着柯黛珍藏的经文:“段先生,请坐。”他向段行洲点头。得知官兵进攻的消息足有多个时辰了,颜焕居然还滞留在此,没有逃走——铁还三着实不解。
“方哥哥,这人是谁?”苏漪在颜焕的平静之下,有些局促不安,虽然颜焕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仍觉胆怯,像小孩子见了生人,她拉住寒央的袖子,轻轻问。
“这是柯黛的朋友。”寒央敷衍道。这句话倒让段行洲暗道一声好险,正如铁还三所言,那日苏漪闯入柯黛房中,却也没有看见颜焕的面貌,若自己当时找到苏漪询问,说不定真的就弄巧成拙,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柯黛坐到颜焕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冲着苏漪笑。颜焕道:“王妃,适才听高创回禀,山庄护墙与白帝城的城墙均在一瞬间倒塌,我们这处要守下来,倒是难了。”
寒央道:“不错,官兵攻入山庄,已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城墙倒塌,破城也只是一两日之间的事。这白帝城是守不住了。”
“等等!什么王妃?”苏漪涨红了脸。她一言出口,柯黛跟着哧哧地笑起来。苏漪在嘲笑声中头晕目眩,望着寒央。铁还三忙将她拉在身后,低声道:“就会有分晓的,别着急。”
寒央却再没有看她一眼,对颜焕道:“只是如果豁出性命来守的话,未尝不能拖延些时日。”
柯黛道:“不错!背水一战,我们何需怕他?我这就叫人准备。”
颜焕缓缓道:“何以要战呢?我志不在青池、不在督州,不过经营了四年的小城,弃了也不可惜。何必为区区一隅与哥哥作对呢?”
柯黛胸膛起伏,“咦”了一声,抢着道:“区区一隅?这里是我的家,岂能让人说占就占?”
颜焕望了她一眼,目光静得不含半点杂质,就如身边的空气也被这目光屏弃,柯黛在这目光下只觉喘不过气来,不禁向后畏缩了一下。颜焕又道:“报信那人已说了,朝廷出兵的缘由就是白帝城挟持皇室贵胄,拘押巢州王不放,只要我离开,不给朝廷借口,就算他攻下白帝城,也是师出无名,青池督州的民心仍旧是我们的。再者,王妃是应你我之邀来助阵的。怎么能让她在此有什么不测?”
柯黛低头想了想,幽然道:“原来你想要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是么?”
“回来?”寒央道,“他要走,当然是带着你一起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柯黛冷笑道:“他会去哪里?还不是他在巢州的家?还不是他在京城的家?我苦心为他寂寞,为他守护的,不过是区区一隅。姐姐。”她盯着寒央道,“你既做媒让我嫁给了小王爷,为什么还要将你丈夫的女儿许配给他?你既让我迎奉他,为什么又不在乎有人分走我的宠爱?你们心里想的,是比天还要高远的东西,就是没有人想要我!我父母不要我,天神不要我,现在连你们……”
寒央冷下脸,道:“柯黛,大敌当前,不要拉扯别的事情出来。”
柯黛霍然起身:“你们就要走了,那些根本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只是守着这个能与人厮守一生的地方。颜焕,为你娶了这些女人都留不住你,何况是我一人呢?”
“方哥哥……”这几句话早把苏漪说得天旋地转,她扑在寒央身边,哀声道,“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方哥哥给我说句实话,这人究竟是谁?”
柯黛冷笑道:“你该问问你方哥哥究竟是什么人才对。”
寒央喝道:“都住口。”她语声清冷,沉下脸来,连颜焕的神色都为之一肃,“小颜这就随段先生和三儿退出庄去。柯黛,你愿意,就跟着走,不愿意,就在这里等死。这么大的人了,我亦不能件件事都为你操心。苏漪是你作主娶进门来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