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山庄的情形,从未言及这座城中之城,可见刑部派来的坐探中,大概只有段行洲与铁还三走得如此深远了。
他们沿溪水跑了一会儿,便收马歇息,铁还三得机问道:“上元节那晚,我看水色山庄船上女眷甚多,今日只见到了柯黛与苏家姐姐,也是有些憾然。”
苏漪扑哧笑道:“那些都是柯黛姐姐的手帕交,都是督州各大门派的小姐太太,不是水色山庄的女眷。我们姐妹四个,庄主都管不住,娶得再多,只怕后院要打起来了。”
“那两位姐姐现在何处?”
苏漪道:“她们思念高堂,回去省亲侍奉汤药,不在此间。”
“是么?”铁还三不由想到,若今日苏漪听了父亲的话,回了娘家,那么方白帝身边岂不只剩下柯黛一人,因此趁柯黛走得远了些,抽空对苏漪道:“柯黛姐姐甚是美貌啊。只是面貌与中原人有异,别有一番风韵,想来方庄主爱如珍宝。”
苏漪道:“柯黛很早就侍奉庄主,那还早在水色山庄之前了。我姐妹应庄主之命,稍谙庄内事务,只柯黛因庄主总在运河工地,从前代为处理庄上事务,所以现在还在堂上行走。”
这便是说柯黛的出身来历连同是水色山庄姬妾的苏漪也不清楚。而苏漪便在此时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晶亮的细齿闪着微光,给她稚嫩美艳的面貌平添了些决断的厉色。
铁还三饶有兴趣地望着,忽听柯黛在深涧边上道:“那不是你说的那种兰花吗?果然很香啊。”
“可不是。”苏漪立时笑得委婉,“将它移至姐姐院中才好。”她从鞍囊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铁锹和一个小小的花盆,将衣摆掖入腰带中,紧了紧靴带,站在崖边望着那花,暗自寻思下去的路线,深涧里一股烈风飞卷,忽地扑在她脸上,让她不禁退了半步。
铁还三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拿过花盆铁锹,飞身而下。旋风击打他的衣袂,令他觉得倒似乘风直上,轻点几处凸起的岩石,他已离那兰花不远,原本幽幽的馨香,现在更是沁人肺腑,铁还三以双足勾住左右的山藤,身子如同一根树枝般平平支出,腾出双手小心翼翼将那株兰花移入花盆中。
他捧着花盆,一时不急着上去,趁此机会打量这深涧,见其中最狭处也有三四丈,其下水势汹涌,比之白帝城正门前的那条河水有过之而无不及。忽觉眼光扫过之处白色衣衫飘飞,仿佛看见方白帝若有所思的笑脸,他一惊之际,铁锹竟从手中滑落,“叮”的击在岩石上,随即一朵雪花似的落在河水中,倏然不见。他扭头过去,阴暗的深谷中翠绿覆盖,没有半个人影儿。
铁还三攀上崖头,将花盆交给苏漪,道:“不小心将铁锹失落了。”
柯黛忙道了声多谢:“三姑娘身手矫健,定是从段先生处学了不少高妙武功。”
铁还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笑道:“我家小主人的武功也不见得济事。倒是方庄主,行动间飘然若仙,我小地方出来,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这等身法。”
苏漪道:“那是当然,方哥哥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上回见他轻飘飘一掌,便将对面的船推出一丈多远,身子都没有摇过一下。”她说得神往,眼光扫到柯黛时,眉宇间却不免落寞,又笑道,“不是我不害臊,方哥哥确实堪称人中的豪杰,不知与段先生相比,哪个武功更高些。”
他们说着闲话,徜徉林中,至傍晚才由人陪伴铁还三回到下榻的院中,见一群仆妇捧着食盒进屋,问起才知道,中午散席之后,段行洲便推说累了,一直沉睡至今,方白帝本打算夜宴段行洲,见状只能将席面送了来。铁还三骑了一整天马,腰酸背痛,听这么说,甚是恼怒,走进屋要唤醒段行洲,却见他双目睁着。
“他们可走了?”段行洲悄声问,见铁还三点头,才坐起身来,叹道,“我的记性不好,你不在我生怕说漏了嘴,只得打了几个马虎眼混过午饭。又装睡了一下午,直挺挺躺着腰酸背痛,好生辛苦。小三啊,端杯茶给我喝。”
铁还三纹丝未动地坐在椅子上,道:“说起茶来,席上倒是好险。他们给你端上的那杯茶是西南地方上有名的罗汉春,人人饮之,驱除瘴气。若你不是久居西南之人,绝不知道这茶的来历,这正是他们试探你的法子。你一口饮下,便道曾经吃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被你蒙混过关了。”
段行洲笑道:“我也算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又道,“方白帝已许诺,届时备下轻舟纤夫,送我们西行,比陆路还快些呢。我见你与他夫人热络,只得勉强答应了。”
铁还三点头:“办得好。”便将下午所见所闻对段行洲讲了,道:“方白帝身涉险地,不住尾随窥探,他如此在意你我的武功路数,只怕绝非刑部所料只是招揽高手那么简单。”
段行洲笑道:“这些江湖门派里,总是高手越多越好。”
“方白帝武功之高,海内罕见。别说督州地界,就是翻遍左近青、洪诸州,也未必找得到一个挡得他三十招的人。这两年庄里更是高手云集,气候已成,他志在青池之外,也当知道时局绝非武夫所能左右,何苦轻易为了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抛头露面。”铁还三蹙眉想了想,又道,“以他的武功,我们在庄中即便查实不法之事,也难生擒,这个差事挺难办呢。”
段行洲昂头挺胸道:“既做了朝廷的官差,吃朝廷的俸禄,当然抛头颅洒热血,真有那一天,豁出性命去,也要拿他归案。”
铁还三在这种时候自然是狠狠往口中塞满米饭,鼓起腮帮子点头,省去接他话头的麻烦。
段行洲又问:“自苏家那姑娘口中可曾探听到方白帝的来历么?”
铁还三摇头道:“如今看来苏漪不但对方白帝一无所知,连柯黛的身份也是说不清楚。只是方白帝一直督理运河修筑,经年不在庄中,苏漪的婚事竟也是由柯黛代方白帝定下,迎娶之事也是柯黛一人打理。说起方白帝来,苏漪的口气虽然亲热,却难免带有幽怨之意。从前方白帝不露面时,这些姬妾都在庄中,而今方白帝招摇过市,另两个小妾却都回了娘家,要非苏漪执意留下,也回娘家去了。照我看竟只有柯黛一人专宠,方白帝的真面目也只有柯黛一人知道,连其他姬妾也要瞒着,这方白帝的身份也未免太过诡异了。”
段行洲道:“这只有靠你与苏漪周旋,问个清楚了。尤其是那个柯、柯……”
“柯黛。”
“对,这些姬妾中只有她知道方白帝底细,一定要和她多多亲近。”
话音未落,院中有婆子笑着来了,捧着铁还三今日采撷的兰花,更捧着两堆脂粉裙钗,笑说是柯黛送来的礼物。
“请三姑娘笑纳。”
段行洲和铁还三都若有所思地望着柯黛送来的钗环首饰,铁还三更是幽然叹了口气,连段行洲听着也生出些不忍来。
第四章 品茶
次日一早,王迟便在段行洲院外候见,段行洲在内叫请进,开门的却是铁还三,他身着彩衣,发绾单髻,看来清清爽爽的脸上,细目冰冷地在王迟身上扫了扫。王迟脸一红,恭恭敬敬低声道:“三姑娘早啊。”
他这副单相思的模样谁能不明,铁还三忍了半晌,才没有伸手将他的双目戳瞎。王迟进来向段行洲行礼,言道方白帝备下小舟,请段行洲在青池运河内游玩。
这两人却只想留在庄中游玩,好将水色山庄地势悉数摸清,段行洲于是问铁还三道:“咱们从家里出来,船过青池,走的不是运河么?”
铁还三道:“正是的。”
王迟忙道:“运河是其次的其次。从青池向北二十里,有一处名胜,五条飞瀑连绵,声势夺人,唤作五龙崖。其上茶园一座,养得六百年翡翠茶树十五株,现下正是清明新茶下来的时候。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庄主言道:只有山水间品茶论诗,方配得上段先生品格,其他俗礼实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及。”
既然论及雅俗品格,段行洲不便抛却世外高人的头衔,只得勉强应了,定心喝了几口茶,换了衣裳,才随王迟前往船坞。
码头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另有前来水色山庄办事的青池商贾,因听说上元节白船主人到了山庄,都挤到码头边指望再睹高人风采。果见段行洲白衣委地,衣袂拂风,雪白面容上神色从容,这么多人围观之下也只是淡淡地向方白帝抱了抱拳。方白帝殷勤相迎,请他上船,人们都道段行洲会飘身跃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显露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吞吞从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后的姑娘举止轻盈,像一片迷雾般在岸上散开,又在船舷聚拢,实非凡间人物。自有人感叹道:“真人不露相。这般的四平八稳,大巧若拙才是真正的高人。难怪方庄主另眼相待,亲下帖子请到庄上作客。”
纷纷议论中,方白帝与段行洲所乘轻舟已从千帆间翩然荡出,穿过水门游入青池。这一汪碧水映得人满眼生花,像是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新绿,一个劲儿往人们胸臆飘送。段行洲与铁还三纵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免胸襟大畅。方白帝指点湖中点点白帆,言道这是捕捞白银鱼者,又将湖岸几座险峰一一讲给段行洲听。最后道:“青池景色不过秀丽,比之西南崇山峻岭,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段行洲脑子里哪里有什么西南风光,铁还三便替他道:“整日云雾飘绕,不见天日,未必比得上这里。”
方白帝道:“三姑娘喜欢青池风光,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
铁还三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还望庄主快快备妥轻舟纤夫,容我们主仆舒舒服服回程才好。”
方白帝只说快了快了,敷衍了事。
那轻舟向东掉转头去,行了顿饭工夫,见两座青山接踵之处,分出一条水路,峡谷中静静的水面,在青山的阴影中只是黑沉沉,不见些微波澜。那些船工前后呼啸,折了舵向其中行驶而去。
今日方白帝在船上宴客,行走运河,因此水色山庄这时候竟未放其他船只进入,这深渊般的水面上,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条船而已。而高山伫立之间,早不见了春日明媚的阳光,不过小半里,山岳横贯,只道无路之时,却闪出一条隧道。
“点火。”方白帝点头对船工道。
那红彤彤的火光映出隧道顶端整齐的青石,船工的吆喝变成回声阵阵,和着飙然的山风,扑在人们刚刚兴致勃勃甩脱棉衣的身上,令人像从巨蟒张开的大嘴里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肠道,凛然打了个寒噤。这条隧道长约里许,两边峻石刀劈般整齐,岸堤都是方石垒砌,待出了隧道,回头相望,只见两岸各有箭楼一座,上面民勇正向方白帝抱拳致意。从此以后,每隔一里,便筑有水色山庄的岗哨,此运河工程之浩大、戒备之森严可见一斑。
段行洲看得目瞪口呆,方白帝笑道:“自运河竣工,便有不少山上响马失了生计,总骚扰运河工事,这里招募青池民勇驻守隧道,也是迫不得已。”
段行洲与铁还三虽不以为然,也只得哼哼唧唧几声,算是揭过。这时王迟上前禀道午宴齐备,方白帝便请他二人入席。因选得青池最上等的新鲜鱼虾,所以虽只得几样精致小菜,却也让段行洲与铁还三大快朵颐。这三人各存心事,均不多饮,一时停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