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游戏,你还要玩多久呢?”他立在我和皇帝十步远之处,长身而立,看着皇帝的眼神淡淡的,平静的像是秋日夜晚的朦胧月光。
他从锦袋中捻出一粒药丸,放到手心,凑到鼻尖上闻了闻,忽的将那药丸向身后的蔓延开来的火海掷去。
小皇帝身子一僵,嘴唇抖了抖,忽的急促的喘息起来。
“你要我选择吗?到现在你还在用你的命来强迫我吗?如果我不选择你,你就要死吗?”他淡淡一笑,侧过身,凝视着身后的大火,喃喃道:“我和你这些年,想来也不过是你要我爱你,我又无法爱上你,你追我躲,有什么意思呢?你不累吗?”他抬手抚了抚额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歪着头看着皇帝,脸上是极少见的认真的表情,却仍是淡淡的坚决,“我累了,所以,今天就结束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要说出你赌上皇位赌上性命也要得到的答案了,最后的答案,你为什么要发抖呢?肇骅。”他一步步的踱近,在皇帝面前站定,一只手轻抚上皇帝惨白的脸,柔声道:“如果你和他同时中了毒,我会……”他瞥了我一眼,吃吃一笑,“我谁也不救。所以我把那所谓的解药扔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俊秀的脸上,笑容如水,漾着淡淡的悲戚,隐在一片淡然之后,被火光,烤化了,融进那满是浅浅哀伤的美丽眼睛中,亮亮的,泛着血色。
皇帝身子剧烈的抖着,忽的揪着权清流胸前的衣裳,埋头在他肩窝里,哆嗦着喃喃道:“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这样对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即使我死了,也不在乎?……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狂风将他哽咽的声音绞碎了,散在风中,分外凄厉。
他哭了。不是两年前那样愤怒而无力的嚎啕大哭,那样小心翼翼的低声呜咽,是那高傲的男人深藏着的脆弱,被绝望逼出的恐惧,将他的高傲彻底打垮了。
他在伤他至深的爱人肩头,哽咽着,无声哭泣,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心忽的揪痛起来,抬眼看向权清流,他却是一脸的平静,任皇帝靠着,只是望着殿外的漫天大雪,凝神道:“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吗?”
他忽的转头,对着我一笑,头微微侧了侧,道:“你好像也这样问过我吧?当时我没有回答,现在……”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疲惫一闪而过,无声轻叹,复又看着殿外,喃喃道:“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他忽的推开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眼神犀利,只是缓缓的道:“如果你死了,我不会难过,绝对不会!”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良久,忽的踉跄了下,朝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权清流,半晌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忽的跌坐在地上,头埋进膝间,肩膀抖着,微不可闻的笑声渐渐的变成狂笑。他似是控制不住的大笑着,仰着头望着黑沉沉的大殿梁柱,泪从他眼角无声滑落,落在了地上。
“这都是……为什么呀……”他忽的止了笑,只是手在身后撑着身子,仰头看着那个他从少年时候就在追逐着的男人,凄然道:“清流,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即使你这样说了,我的心好像都死了,可是……”他一只手蒙上眼睛,泪从他指缝间静静地渗出来,火光下,血一般。
“可是……我还是爱你……还是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你不要,我又该怎么办呢?你不要,……你让我这个皇帝,变得比那街上的乞丐,还不如……”他只是喃喃的说着,嘴角的苦笑,让人心痛。
“在你面前,我卑微的像个乞丐,祈求着你的爱情。”伶之记在那本黑色日记本里的话,被这个人这样说出来了……这是命运吗?还是巧合?他……是伶之吗?我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要再一次这样的……心痛?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人都似是被无形的悲伤禁锢住,沉默流转,无能为力。
“皇上……”一个侍卫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头也不抬的朝地上一跪,带着哭腔喊道:“叛军开始……攻打了……攻势很猛……恐怕坚持不住了……”
皇帝却是死水一般,静默了片刻,动作僵硬的站起来,定定的看着权清流片刻,闭了闭眼,一言不发的朝着殿外踉踉跄跄的走去,渐渐的隐进了风雪中,却是头也未回。
他悲怆至极的神色,似是瞬间苍老,白发顿生。
权清流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眼睛闪了闪,喃喃道:“我不会难过,但……大概会……永远也忘不了你吧……”
我心下发苦,只是看着他,他却忽的转头,对我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方才说也不会救你呢。”
“他会死的……即使摄政王不杀他,他也会死的。”我皱着眉,低声道。喉间发苦,声音干涩,竟有些哽咽。
或许,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心死了。
他笑容滞了滞,闭了闭眼,却将我拥到怀里,轻叹一声,低喃道:“我以为你懂的,你懂我的,是不是?这样至死方休的感情,再纠结下去,永远也不会有结果……”
我埋头在他怀里,反手抱住他,哽咽了一声,却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们都以不爱的名义,残忍的逼死了至爱我们的人……这种说不出来的痛,是生生世世的梦魇,即使堕入轮回,依旧打着血色的烙印,生死相随。
我们是有罪的,却也是无罪的。我们是无错的,却也是有错的。我和你,都是活在夹缝里,苛责自己,折磨他人。午夜醒来,只能对着寒冷的黑暗,独自品尝那蚀骨的痛。
“我不想救你,因为我突然想,能和你一起死,似乎也是不错的。真想带着你……可是你大概不不愿的吧……”他放开我,神色早已恢复如常,淡淡一笑,火焰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空气灼热的似是连皮肤都要烧着了,他只是回头看着那大火,笑道:“这火是不是很漂亮?其实,这个宫里的火,都是我放的。”他调皮的眨眨眼,嘴角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微笑。火光在他眼中跳动着,亮亮的闪着光,刺得人心都痛了。
“我第一次见你,就有种熟悉感,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我觉得你懂我,懂我的一切,悲伤,寂寞,你都会懂。”他痴痴的望着那大火,却也不看我,喃喃道:“好像你就是另一个我。所以我想抓住你,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可是,你爱上了别人,我看着你高兴,我也高兴,可是心也疼,又害怕……”他吃吃一笑,戏谑的看了我一眼,眼中却氤氲着闪闪的水光,朦胧了他的眼神。
眼睛有些模糊,总觉得那人似是要消失在那冲天大火中,我上前一步,揪紧他衣襟,颤声道:“你不要这样,我会带你出去,然后你就自由了……琉笙,琉笙他爱你吧……你可以……”我有些混乱,胸口痛的抽搐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无声滑落。
“你怎么哭了?”他将我拥在怀里,轻轻的拭了拭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你在为我哭吗?我还以为你的眼泪只会为宁出尘而落呢。真好……”他在我额上轻吻,抬起我的脸,轻轻一笑,“琉笙爱我,但是,他更爱自由。我知道,没有人会比肇骅更爱我,可是,我就是无法爱上他。真是奇怪呢。我和他一起足足有十年了,朝夕相处,和我最亲近的人是他,可是就是没有办法。”
他的目光有些辽远,亦不再忍耐,带着些伤痛的色彩,淡淡的忧伤满溢出来:“我总是想,我为什么活着呢?想很久,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你说,”他低下头,凝视着我的眼睛,有些迷惑的道:“这世上为什么要有爱呢?如果没有遇到肇骅,他没有爱我,我还是在绝望但从容的活着,麻木的活着,不知悲喜;他也在好好的做他的皇帝。和如今这般模样相比,大概要好些吧。他为什么要爱我呢?……不过,能遇上你,真是此生大幸。知道吗?在山上那两年,或许你不那样觉得,可是真的是我最平静的两年。可以算得上……幸福吧?”
他抿着唇,浅浅一笑,眼睛弯成一弯新月,朦朦的光辉,柔柔的,带着些温柔,指尖轻抚着我的眼睛,低声道:“重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听到宁出尘这样叫你……重华……可以吗?”
我哽咽了一声,点点头,只是捉着他的手,急急的道:“我们快出去吧,这个殿要塌了……我带你走……”
他反握住我的手,轻笑道:“然后呢?摄政王不会放过我的,我要躲藏一辈子吗?那样更遑论自由。更何况,我知道你爱的是宁出尘,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一个人的话,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我一怔,动了动唇,只是喃喃道:“你会……遇到那个真正能救你的人的……只要活着……总会遇到的……”
就像我一样,总会遇到那个能给你救赎的人……只要活着……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笑道:“我已经倦了,已经够了,此生就这样罢,已经够了……到如今,我总算能掌握自己的生死了,呵。”
他转过头,目光有些贪婪的盯着身后的漫天大火,凝神道:“我从很久之前,就很想这样放上一把大火,然后走进那一片火热中,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然后让自己化为灰烬,散在风中,这样风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听上去很不错吧。”
我捉着他衣襟的手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安慰的握了握我的手,调皮的笑了笑,道:“不要难过,这种时候还能有你在身边,我已经很高兴了。你要好好的活着,那赤豹好好的养着罢,我已经拜托了小叔叔,让他多照顾你身子。不过这样总觉得便宜了宁出尘那厮,真是令人不爽。”他撇了撇嘴,忽的低头在我唇上吻了吻,将我抱紧了,凑到耳边低语:“重华,要记得我。如果连你也不记得我了,我就更寂寞了更冷了……”
言毕,便对我莞尔一笑,转身,义无反顾的朝那火海中,翩然去了,仿佛前方不是那张牙舞爪的死亡,而是天淡云舒的梦境!
我手中,是一支玉笛,凉凉的,冰的心都寒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人,却只擦过一角衣袍,眼睁睁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被那大火吞噬。
权清流……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瘫在地上,脑中钝钝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似是那火在脑子轰轰的燃着。你也和伶之一样,留下一个笑容,在我面前选择死亡,然后让我要记得你!
火舌已经舔上了头顶的梁柱,大殿摇摇欲倾。脸上被热浪熏得生生的痛,脑中却一片空白,只是看着权清流消失的火海发呆。忽的觉得被人拥到怀里,木木的转头,好大会才看清眼前之人。
“重华!”他将我拥紧了,打横抱起我,冲出了大殿。身后,火焰猛地冲上来,整个大殿埋葬在一片大火中,呼呼的燃着,火光冲天。
意识好大会儿才清醒,呆呆的看着眼前人焦急的神色,手轻轻的抚上他滚烫的脸,细细摩挲。
“他死了……他可以不死的,如果我当时带他一起走……”我喃喃的说着,宁出尘一愣,忽的将我紧紧地抱住了,身子有些抖,却只是不语。
泪忽的就落下了,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儿。
他死了。像曾经的重华一样,死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