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前世有多少憾恨就不提了,这辈子居然成了武人当道的世界,可怜他二十载苦读诗书,现在却只能和徐绍庭,不、徐继这样还没束发读书的总角少年一样锻体练剑,满腹经纶只能给徐绍庭做开蒙之用,甚至一笔学自王右军的飘逸书法也只能教人抄录锻体功法用,真是明珠暗投
怨念一起,贴在胸前的清心诀就闪动了一下,像有一股凉风吹进他脑海中,将任卿从自伤自怜中唤醒。心头清明之后才发现,那只巨羊已经撒开四蹄,低着头向这边冲来,尖长的利角像长枪般狠狠扎向他们。而他紧握着徐绍庭的右手也被甩开,本来紧紧并立在身旁的师弟已经举剑冲向了那只猇羊,举手投足毫无章法,简直像是自己跑去将胸膛送到那角上似的。
想不到徐绍庭对徐家怨恨之重,对母丧伤痛之深还在他预料之上,仅凭着清心符无法让他从悲痛中清醒过来!任卿大略也能猜到他不知是将猇羊当成了曾欺压过他们母子的什么人,所以带着一身火气横冲直撞了上去。
眼看着长角就要扎进徐绍庭胸前,任卿心中一时失措,忘了他有主角光环护身,抽剑出来就直冲了上去,抢在他面前横剑挥出,一道明亮如星的剑光便晃花了猇羊两双怪眼。
苦练三年的功夫现在终于显露出来,真气随手放出,在浮伽木削成的轻薄长剑上覆了一层淡淡青光,面前的空气也被这道剑光撕裂,直到任卿收回剑后才发出“嘶”地一声清响。
猇羊的奔势仍然不止,在空中的动作却是完全僵硬了。羊身又对着他们撞了一段儿,前腿落地时忽然屈膝,整个身子猛地栽倒,发出沉重的坠落声。
直到此时,那双长枪般尖锐的羊角才从中间断裂开,骨碌碌滚落到地面上,两双竖瞳上方现出一道横着的血线,涌出的鲜血转眼染红了翻卷的皮毛,化作一道细小的喷泉涌出,在地上聚起了一片腥气扑鼻的殷红水洼。
任卿早在猇羊倒下之前就抓住了徐绍庭的手腕,一把夺过长剑,将一道真气输入他胸口的清心符里,终于唤醒了他。那双乌眸中渐渐浮现光彩,像是从深沉的噩梦中醒来,最后终于完全清醒,含着愧意说道:“师兄,我刚才听到一个很怪的声音,然后就控制不住自己”
这也不能怪他,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又不像自己这样活了几十年又重生,哪能这么容易就挣脱妖法。任卿将木剑交还给他,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不用想太多,带你来就是来历练的,能长长见识就很好了。”
虽然他在徐绍庭面前表现得淡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少雀跃——当初去玉京时看到父亲仙人一般在云间袭杀妖禽时他就有些羡,如今亲自试剑,竟然也干脆立落地杀了只妖兽猇羊,也值得稍稍自豪一下。不过这猇羊只是相当于炼骨圆满的一阶妖兽,他已经是洗髓圆满的修为,杀这种妖兽锻炼不到什么,还是看护着师弟,让他拿这妖物练手吧。
任卿长袖一挥,又在徐绍庭胸口贴了张清心符,剑指下一只猇羊所在之处,说道:“我为你掠阵,你也试着亲手杀一只,只是注意不要看它的眼睛,那双竖瞳和声音一样都有些邪异。”
徐绍庭慨然答道:“我已经知道它们怎么施展妖术的,定会努力守住心神,不被其迷惑,师兄尽管放心就是了。只是这只猇羊的皮肉都这么完整,咱们就都不要了吗?”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羊尸一眼,任卿却只是拉住了他的手,腾身纵向下一只妖兽栖身之处:“一会儿我会盯着你多杀几只,到时候你想留哪只就留哪只。”
可他更想留下这只师兄亲手猎杀的徐绍庭脚下紧跟着任卿前进,眼角余光却意外扫到了一个人影落到那只羊尸旁,正在羊身上翻找着什么。
他正想回去理论,手腕却忽然被人捏了一把:“别再走神了,去杀了前面那头猇羊。记着时时谨守心神,不要被妖声侵蚀动摇了本心。”
清脆的声音犹如一线清泉流入徐绍庭脑海中,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前方果然见到了一头正在散步的猇羊,似乎还没注意到他们,他便屏去了脑中杂念,挥着木剑揉身而上,一剑刺向了羊腰厚软的皮毛。
这一剑便没有任卿那种一剑断角进而断头的强悍,剑刃上覆着极淡薄的青光,仅能让剑身更形锋锐和坚硬,却不能外放。剑刃入肉不过两三寸,猇羊后蹄一挫,竟是生生把身子转了过来,口中发出阴柔悲戚的叫声,低头冲徐绍庭戳去。
任卿先一步激发了清心符,右手剑尖微抬,死死盯着徐绍庭,唯恐他突然被妖声影响心智。但他师弟并非凡人,吃过一次亏就长了教训,绵绵悲声才起,他就已经将体内真气逼入清心符护住了神智,然后提剑往右前方冲去,险而又险地擦过一只锐利的长角,而后将剑交到左手,像握匕首一样反握着划过羊身,留下一道长而浅的血线。
错身而过后,他又转身纵跃到空中,右手轻晃,剑尖便在空中化作五点冰冷的星光刺到猇羊背上,留下五瓣梅花般的血痕。那只羊连受了几次伤,动作就不如一开始利落,但狠戾之气也被激了起来,厉声哀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向他。
徐绍庭的眼睛渐渐红了,还是被那声音影响了心志,出剑的姿势渐无章法,对着那只猇羊横冲过去。木剑与长角抵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而后顺着羊角滑开,将徐绍庭的半个胸膛暴露在另一只羊角下。
任卿再不等待,纵身扑上去,长剑横掠将羊身划为两断。
他将徐绍庭身上的清心符激发,等他清醒过来之后便以鼓励为主,稍稍给他指点了一下动手中的错误:“第一剑力量不够投入,后来在空中时过于追求招式美观,不如聚力一处,剑尖也好刺得更深一些。不过你能坚持到这时候才被猇羊叫声影响心志,已经是有进步了。”
既然这只失败了,就再找另一只。任卿拖着师弟在山壁上纵横来往,专挑猇羊来杀,以锻炼二人的心志,顺便让徐绍庭练剑法。好在这些羊不习群居,也不会在其它猇羊狩猎时过来相助,他们两人才能一只只地顺利杀过来。
他们两人增长的不只是对敌经验,对妖声的耐受力也是直线提高。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徐绍庭便在清心符辅助下克服妖声,亲手杀了一只猇羊。只是他身上也被羊角擦出了几道伤痕,胸前长衫扯开长长一条,几乎洇出血来,头发更是凌乱地垂下来几绺,看着十分狼狈。
任卿从玉佩里拿出伤药和水让他服下,取了梳篦从背后给他挽发。徐绍庭气息未定,心情却是极好,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边比划边给师兄讲他杀那猇羊时用的剑法和身法,全然不去想他杀羊之际任卿本来就是在他身边看护的。
他好像从没有过这么痛快,这么开怀的时候。心里的郁气和伤悲一再借着妖声宣泄,又平生头一次亲手杀了妖兽,只觉着心也随着这片天地宽了。而且这一路上师兄都在旁边细心关照着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历练机会,只为了让他多用这种和他水准相当的妖兽试剑
他的脸上凝满了喜色,哪怕任卿将他的双髻扎得一高一低,碎发都没束起,乱披在脖子后面,他也满心愉悦,丝毫不觉着丢人。
——这可是师兄头一次给他束发,哪怕手艺潮一点,他也恨不得让整个武学院、不、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
徐绍庭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提着木剑往猇羊尸身处走去,想要从这只亲手猎的妖兽身上割下几块滑嫩的肉给师兄尝鲜。然而他才走到羊身边,耳边便忽然响起一道破空之声,有什么快而有力的东西擦着他的耳朵直飞过去,擦得他的耳廓和脸颊都火辣辣的。而那样东西去势不减,深深地扎在了羊腹内,却是一柄银光流动的细长宝剑。
他蓦然回首,盯着长剑飞来的方向,却发现几丈之外站了三个修为他都看不透的武学院弟子,其中两人横握长剑,当中的却是双手抱胸,冷笑道:“徐师兄莫不是要抢外院弟子的猎物?那羊可是师弟我刚刚杀的,有长剑为凭证,师兄不信可以拔出来看看,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呢。”
他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壮硕,笑起来脸上挤出一条条横丝肉,显得凶煞无比,声音也放开来,响得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两位师兄方才不是一直不把这么低阶的妖兽放在眼里,现在怎么要出手横夺师弟猎到的东西了?”
另两个人同样神色不善地看着徐绍庭和任卿,高声应和道:“任师兄要仗着自己是洗髓圆满的修为欺负我们这些书院来的弟子吗?这可不行,我们虽然不如师兄家世好、修为高,可也不是真传师兄就能随便欺负我们武学院的弟子,抢我们猎到的东西的!”
他们特地将内力融入声音中,响亮地传遍了山峰。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在山林中呼喊:“真传弟子欺负咱们武学院的弟子了!”
徐绍庭气得胸脯不停直伏,眼中射出冰冷愤恨的光芒,右手握紧长剑,盯着那三个人:“刚才我师兄杀的猇羊就是你们偷着收起来了,现在你们故意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抹黑我和师兄,我岂能容你们!”
他提着剑便往前走,那三人看他向自己这边副来,反而露出了笑容,仿佛等着他动手似的。但走到中途他肩头便觉一重,被人按得不能前进,胸前的清心符同时激发,清凉的灵气抚平了胸中燃起的无名火。
而后他的视线就被一个比他高不了多少,却有如孤松修竹般清高疏离的身影挡住,耳边听到清脆而平缓的熟悉声音徐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我等身为师兄,在师弟有过犯的时候不能只想着处罚,须要教他们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才是。你且在这里站一站,看我教导这几位外门师弟。”
第17章
为首的高大弟子往前跨了两步,逼到任卿面前问道:“首座师兄是要倚仗身份欺压我们这些书院里的低阶弟子了?陆某虽然修为低,却不是没有骨头的人,能对着一个小孩子百般巴结,连自己剑下的猎物也能拱手让人!”
他个子比任卿高了一头还有余,说话时居高临下,想让任卿心生恐惧,呆会儿和他动手时无法施出全力。那张精悍的脸渐渐压低,扯出一抹讥笑,压低几分声音说道:“真传弟子又怎么样?我也是华亭城主陆敬的堂侄,师父与我伯父相善几十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因为你这个才入门两三年的毛孩子的话而不相信我呢?”
此人就是赵祎刚刚介绍过的陆遥,已经是洗髓初期修为,比任卿低了两个小境界。但练的是罡体功,这种功法能将身体锻炼得比钢铁还要坚固,而且身上全无破绽,同阶之内几乎无人可破。就是高一两个小境界的,大多也只能靠消耗战耗尽他体内罡气后才能伤到其人。
而任卿若真敢动手伤他,在他身旁的两名同窗自然也就有理由同时攻击这两个真传师兄。周围所有武学院的弟子都是见证,是徐绍庭先强夺他的猎物;而任卿包庇亲师弟,以洗髓后期之身挑战洗髓初阶的同门。哪怕他们几个一同出手伤了任卿,回到师父面前也有话说,绝不至于受到什么惩罚。
反而是这两名真传弟子,今天就要在武学院众多同们面前狠狠地丢掉面皮,以后再也没脸在他们面前充什么师兄了!
他越想越激动,再度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