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张嫣起身坐在榻上,倚在背后楠木床屏之上,矜持道,“你们都进来吧。”
卧室房门推开之处,菡萏领着几个侍女入内,伏拜在地,将额头触在手心,端正道,“婢子参见皇后娘娘。”
“解忧呢?”张嫣讶然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再次重逢,菡萏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去年秋九月起,娘娘回信平侯府为长公主侍疾,婢子和荼蘼便跟着娘娘身边伺候,而由楚傅姆带着解忧留在宫中,主持椒房殿中琐事。若解忧得知了皇后娘娘平安归来的消息,只怕也会高兴的不得了呢。”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嫣叹道,“辛苦你们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的话,”听了这一句话,荼蘼和菡萏便俱都红了眼眶,勉强笑道,“能够为皇后娘娘做事,是婢子们的本分。好在,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回来了。”
既然张嫣已经回来了,以后,一切都好说了。
“对了,”张嫣忽然想起来,不经意问道,“木樨后来怎么样了?”
……
话语一出,荼蘼和菡萏便都微微变了脸色,想要说些什么,又都欲言就止,张嫣瞧的清楚,心中微微一沉,追问道,“告诉我,她后来怎么了?”
“娘娘,”荼蘼犹豫道,“我说便是,你莫要生气。”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大家亲自下令,封了木樨做少使,享四百石俸禄,入住增成殿后阁。”
“皇后娘娘,”荼蘼胆颤心惊,看着张嫣面上漠然的神色,求道,“你身子差,尤其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千万莫要生气呀。”
(本段不算字数):
曾经有人问过,阿嫣历劫归来,该怎样解释腹中孩子的存在。
其实么,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哟。一般上这事瞒的是孩子的爹。既然身为当事人兼胎儿父亲的刘盈相信并且主动帮助隐瞒。基本上,除了作为婆婆的吕后有资格,不会有人主动去挑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但是只要在明面上遮掩过去了,也就只是暗地里的嘀咕怀疑。
明面上就是这样了。大家可以仔细研究下刘盈亲自操刀修改的彤史。
这里头确定的胎儿怀孕日期是前元七年秋八月戊寅。这个日子,按照官方说法,是刘盈在匈奴犯汉后病倒回长安,张嫣在椒房殿侍疾的日子。
也就是说,按明面上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就是在刘盈病着的时候,成就的好事。
咳,刘盈为了阿嫣,还是牺牲了一把形象滴。
至于为何五个月还没有透出怀孕消息,没办法遮掩,只好借助鬼神之事。理由看上去虽然有些粗糙,但大家从这上头可以看出皇帝的态度,也就不敢怎么样了。
至于,最后,木樨只是一个炮灰呀炮灰,大家不必在意。以上。
二二七:情脉
一语既出,无论是荼蘼还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吞噬
毕竟,当日张嫣愤而出走未央宫,说起来,虽然根源上是因为与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进而绝望。但终究,贴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头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归来,腹中也怀了皇子,正应当欣喜享受与皇帝四年后才迟来的夫妻蜜意的时候,却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进封妃嫔,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使,
但毕竟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张嫣听闻此事,并没有怎么作色,甚至,她的心情还有些愉快,问道,“那陛下招幸过木樨少使没有?”
“……那倒没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着热汤的铜盆,荼蘼亲自动手,拧干帕子,伺候着张嫣洗漱,又有两个小小的留头侍女进来,一个推开北墙之上的支摘窗,将房中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个捧进来一个青铜莲花底座孔雀屏香炉,放在书案前高放的绨几之上。
“我不要熏香。”张嫣忽的道,吩咐道,
“将这香炉拿出去吧。以后,我的房中,就不要点熏香了。”
小侍女无措的瞧了瞧室中旁的宫中女官,轻轻应了一声,“诺。”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绣白梅花夹袄,为张嫣披上,出了寝卧,在东次间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鲜肉羹,觉得腹中热腾腾的,明明刚刚起床不久,竟又生了困顿,打了一个呵欠,声音浑不在意,
“……只要陛下没有招幸她,她再怎么样,与我都没有半分关系。”
“何况,”剩下的话在嘴里含着,心怀连体,于是越发成了咕哝,“他答应过我的……”声音模糊。
在云中的钟楼之中,她与刘盈交心,他曾经应允过她:
从今以后,只要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的身边,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余的女子。
——荼蘼与菡萏相视而望,难掩眸中震惊。
张嫣与天子自幼相识,多年相处,感情极为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够跨越那道所谓舅甥的界线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后,张皇后定当极为受宠,这本是她们这些贴身女官能够预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们万万想不到,天子竟愿意给张皇后许下如此重诺。
有这样的承诺做底气,难怪,张嫣对于木樨的消息并不放在心中。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点不担心么?”荼蘼忍不住问道,“毕竟如今虽然不会有事,但谁也保不住……”话还没有说完,被菡萏在后头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在炭火烧的温暖如春的室内,不知道为什么,张嫣却还是觉得有一些冷,于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觑见了侍女掩藏起来的小动作,微微翘起唇角,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觉得,为人夫妇,最当紧的,是一个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许久之后,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记得,那一日,清晨阳光初初升起,从支摘窗中照进来,一片金光灿烂,张嫣坐在锦榻之上,微微仰起头来,眸光明亮,而声音坚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没有跟我说,只要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会一直的信着他。”
不生疑虑。
……
“对了,”张嫣语气一转,微笑问道,“你们没有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你们,”她转过头来,望着面前两个侍女,郑重问道,“你们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对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菡萏浑身一震,惊惧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们了么?”
“你说什么呢?”张嫣失笑,“不是这样的。”
她怀孕体弱,双腿不耐久坐,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麻,于是换了个姿势,心中偷空想:这个时候,她让人将高足摇椅坐出来,应当没有人会说她不雅了吧?
“从最开始,我带你们入未央宫的时候,就没有用这座宫廷困住你们一生的想法。只是一直觉得时间还早,便没有跟你们提及。”张嫣握着菡萏的手,安抚着她惶恐的情绪。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和终于能和刘盈相恋的甜蜜,神情也柔和下来,
“说起来,你们几个人,论岁数还要比我大上一些,如今,我都已经有夫有子,将心比心,也希望你们有一个完满的人生。”
“现在想来,”她望着室中墙上自己少时曾经用过的流水琴,声音微微抑郁,“当日木樨如那般行事,虽有她心起妄逆的缘故,也不乏是因了,我这个做主子的,平日里太忽视你们的心意。”
“娘娘说的什么话?”荼蘼和菡萏都伏跪下来,泣道,“这些年来,娘娘待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已经是极好的了。是木樨自己不晓事……”
“是么?”张嫣叹了口气,行到菡萏面前,道,“菡萏,当日在信平县,我救下你的时候,你自言终身不嫁,我曾经说过,我尊重你的心意。到如今,我依旧是这句话,我并没有逼迫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只是,再给你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官,“还有荼蘼,如今不在这儿的解忧,也是一样的。我是这样想的,虽说是做主仆,也要两下相安,才能长久相处。若心起怨怼,早晚都是要出事的。你们也不需要立刻给我回复,可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告诉我。”
“你们和我相处多年,都有实打实的情分,只要不是将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去,无论你们想要如何,是继续留在椒房殿做女官,还是出宫寻个百姓嫁人,甚至,便是想寻个郎卫,我都会尽力成全。”
……
“当然,就算是要出宫嫁人,也还得有个寻人的空儿。”张嫣补充道,“如今,未央宫中刚经了一场大事,我又刚刚回来,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正是最缺人帮忙的时候,就是你们现在想立刻甩手嫁人,我也不会放啦。”
荼蘼和解忧都扑哧一声笑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好看起来,长身伏拜,将头叩在室中铺着的绒毯之上,应道,“诺。”
“娘娘,”荼蘼道,“奴婢看你一副困顿的样子,你要不要回屋子里再睡一会儿?”
张嫣打了个呵欠,应道,“也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特别爱困的样子。
她刚刚换了衣裳,褪履上床,忽听得园外传来一阵说话动静,一时低了下去,再不得闻。
“外头是怎么了?”她问。
菡萏便打了帘子进来,笑意满面“娘娘还没睡呢?”
“是大家从未央宫中打发了一个小内侍送过来一筐橘子。可要唤他进来?”
张嫣心念微动,“让他进来吧。”
前来送橘子的内侍便是之前在云中随侍刘盈身后的管升,如今已经是换了一身绛色内官服饰,趋行进来,跪地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哟,”张嫣浅笑道,“几个月没见,你都已经升上六百石了。”(注:按设定,汉宫宫人服饰按品级而定,六百石衣绛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侍长在林光宫的时候,觉得小的聪明机灵,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边时候,大家也觉得奴婢本分,这才升了奴婢俸禄。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给娘娘送点东西。本是让韩侍长亲自来送的,可是韩侍长伺候大家不能亲离。奴婢便说,不如让奴婢来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宫常见了奴婢,说不定会开怀一些。”
张嫣俏脸之上,微微晕红,轻轻道,“将橘子取进来给我看看。”
水晶莲花托盘之中,置了八个橘子,个个浑圆金黄。张嫣伸手取了一个,便闻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剥了皮,将一片橘瓣放在唇间,只觉白色的丝络化在舌尖,有一种沁人的甜味。
托盘之下,澄心纸展开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书数行清刚隶书:
嫣卿见字如晤,
《诗经?采葛》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今与卿别不过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宫中见楚地新橘,忆昔日与卿之旧,不胜欢喜。卿如有意,务手书回信。
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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