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终究没有动手,便去了练室。韩侍长将内侍都遣的远远的,让奴婢站在一射之远,也守着。奴婢听着两个人在练室中动拳脚。舞阳侯大声喝问,‘我和你的多年兄弟情谊,便比不上一个女人么?’当时没有听见陛下怎么答的……”
“好了,”张嫣忽然打断了他,喝道。
管升便果然住了嘴,抬眼去看座上的张皇后,见她凝了眸,面上神情,似是郑重,又像是恍然,似乎还有些疑惑的样子,过了一刻,方慢慢道,“我知道了,”她微微后仰身子,吩咐道,“你回去吧。好好伺候陛下,今日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声音平静。
她身陷匈奴军营的那段日子里,舞阳侯樊伉曾经出任汉使,接了刘盈的暗地叮嘱,前往匈奴营赎回此前数次战役中大汉的战俘,并且寻找她的下落。当时,她因为蒂蜜罗娜的关系,根本没有放希望在樊伉身上,且因为怕刺激到阿蒂,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寻机会和樊伉接触。
对于蒂蜜罗娜当初对她的算计,她并不是十分知晓。不过也已经察觉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
这并不是一件难以让人理解的事情。樊伉知道一些当初的内情,却并不会完全知道。他与自己虽说有些亲缘关系,却远远不如与刘盈的亲近,且这一对表兄弟可以说是一处长大的,相较于只在幼时见过几面的自己,自然会更倾向于刘盈。
只是,她没有料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已经深到了会直接向刘盈爆发出来。
从管升适才转述的只言片语之中,她可以猜的出,樊伉对于自己在流落匈奴的期间的事迹和贞姐有所怀疑,甚至可能对自己腹中胎儿的血脉都有恶意猜想。
这十分令她意外。
在匈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一刻消亡过想要回到大汉的决心。在那个时候,她就隐隐的意识到,这段匈奴的经历,将成为她人生的一个污点,哪怕刘盈在自己身后全力支持,也可能跟随着她。
关于今日受到的质疑,她早已经有所意料。她只是没有料到,樊伉竟是第一个掀开这个盖子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觉得樊伉是一个卫道的人。况且在自己没有嫁给刘盈之前,和樊伉的关系也算得不错,如果不是有什么他所坚信的,樊伉没有道理会如此与她过不去。
算了。
张嫣摇头失笑。
不管樊伉因为如何对她不满,他终究不是自己在意的人。她从来需要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都是刘盈。
刘盈在此事中是如何反应的呢。
从宣室殿中的书案以及被弃在地上的青铜剑来看,刘盈还是对她十分维护的。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在之后避而不见?
“荼蘼,”她回头唤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荼蘼也带着紧张起来,看了看殿中角落里的漏斗,答道,“已经酉初了。”
酉初了。
平日里这个时侯,刘盈早就下朝回到椒房殿陪自己了。外头的天色都已经见黑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对于那段在匈奴草原上的往事,回到长安之后,她有意无意的避而不谈,刘盈也始终体贴她,从不刻意相询。她一直觉得,刘盈是足够相信着自己的,就如同自己足够的相信着她。可是却在现在,在久候刘盈而不见的时候,却生出一丝小小的疑虑来,
对于此事,刘盈,他,真的没有一丝怀疑么?
在她与他数度缠绵之后,便弃他远走,流落在匈奴草原,四个月后,回到她的身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
还是,她闭了闭眼睛。
他其实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心疼自己和逃避相信,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询问。
这样的疑虑,像硕鼠一样的啃啮着她的心,她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让她想要叫喊,想要质问丈夫,可是刘盈终究没有回来,她抿着唇倔强的不愿意派人去找,独自坐在阴影里继续等待。
……
直到戌正,刘盈才悄悄的进了椒房殿。
摆手阻止了殿中侍女的参拜,刘盈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呢?”
荼蘼指了指寝殿之内。
八宝羊角宫灯在灯罩的掩映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殿中帷幕重重垂放下来,一片静谧。这个时侯,平日里阿嫣已经入睡了许久了。刘盈吁了口气,蹑手蹑脚的进殿,抚了抚暗暗发痛的肋骨,轻吸了口气。
虽然樊伉已经颇为留情,但打到兴头的时候,又如何能真的完全控制的住?肋下的青痕韩长骝已经上过了药,却终究掩饰不住,怕阿嫣担心,他在外头蹉跎了很久,估摸着阿嫣已经入睡了,才回来。
“呀。”
回过头来,见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凝神看,却是阿嫣披着大氅。
刘盈咳了一声,柔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呀。”张嫣微笑。
笑意落在阴影里,飘渺不见。“我每天都要你陪着才能睡着的。今天,你既然还没有回来,我又怎么会去睡?”
刘盈便颇感歉疚,走上前去,抚了抚张嫣的额头,道,“是我的不是。我若知道你在等我,便一定会早些回来了。”
张嫣瞄了瞄刘盈掩饰性护住的肋下,没有说话。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伤,她便不问。只是,另一件事情,她却想要知道。
“手都凉了。”刘盈握着她的双手,劝道,“还穿成这样待在外头,还不快去睡。”
“持已,”她温柔而又坚持的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刘盈失笑,“在我眼中,你还就是个孩子。好了,”他抱着妻子,道,“天不早了,咱们真的该去睡了。”
张嫣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刘盈便叹了口气。
他知道阿嫣性子里有一种本真的固执,于是静静的望着妻子,“你想要问什么?问吧。”
她抬头,望着丈夫,明媚的杏核眼今夜显得分外的黑,“持已,”张嫣轻轻道,“你今日和舞阳侯的纠葛,我不想过问。可是,你不想问问我,那些日子我在匈奴曾经经过些什么么?”
因为无法解释与阿蒂的关系,她从没有主动向刘盈说过自己在匈奴的事情,刘盈也并没有追问。这是他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出于常情,作为一个丈夫,对于妻子在外的经历,终究,会有几分疑问吧?
刘盈看着妻子,有些懊恼。也对樊伉愈发生出一丝恼意来。
樊伉对阿嫣的怀疑,终究是伤到了阿嫣。
他知道阿嫣需要的不是谎言,而是支持与真心。于是正色答道,“我不想问。因为不需要。”
张嫣的一双精致的杏核眸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
“樊伉今天的话,想来你已经猜到了。”刘盈叹道,“他从没有真正认识阿嫣,所以会为一些假象迷惑。可是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他望着张嫣。
“我所认识的阿嫣,虽然有着一点小心思,但却是极为骄傲且善良的女子,这样的阿嫣,不会用谎言来堆积自己的幸福。那些事情,你若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阿嫣,我想要你知道,”
“只为着你能够依旧骄傲而且从容自得的站在我面前,我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你。”
他的声音清朗而落地铮铮有声,他的目光明亮而坦然坚定,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张嫣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雪人,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下一刻便要融化,哪怕融化也心生欢喜。
“傻丫头,你不要哭呀。”刘盈将张嫣拥在怀里,爱怜道,“哭什么。”
“我很开心。”张嫣有些哽咽,泪水绵延的从眼眶中落下来,她的唇角却扬起抹也抹不去的微笑,隔着潺湲的泪帘,看着自己的夫君,自己前世今生唯一深爱的男人,
“曾经,我有一位闺中密友,知道了我喜欢你,就问我,天下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我偏偏喜欢这个人。”
“我其实不记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了。这些年,觉得苦涩的时候,偶尔想想,也会问自己,值不值得?现在我可以骄傲的告诉自己,值得,很值得。”
“只为了你今天的这句话,我便觉得,这些年的倾情,便全部值得。”
愣是没舍得拆这一章哟。
当时埋樊伉伏笔的时候,下头就有人猜,看着日后就要虐了。
俺就想安慰她,安啦安啦,俺不会虐滴哟。
咱说咱不虐滴。
二四零:消长
立夏一过,长安的天气就炎热起来。椒房殿中,楚傅姆与几位中宫女御长相互参详推证,斟酌着递上了一份女官制度草案,张皇后看过之后,沉吟了一会儿,提笔在草案之上略加增减。
这份张皇后拟定的女官制度草案,参详了后世汉武朝及北魏隋唐各代成形的女官制度,首先规范了此时未央宫嫔御与宫人混居的状况,将嫔御从永巷中分离出去,另称为掖庭。所谓掖庭者,取掖庭诸殿阁在中宫椒房左右,犹人之肘腋之意。
此外,在未央宫中立六尚女官。分别为:
尚宫,掌导引中宫,秩八百石,下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且六尚的出纳文籍都要经过尚宫印署;
尚仪,掌宫中礼仪起居,秩六百石,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女史一人,秩六百石,下随女侍史八人;
尚服,掌衣冠汤沐浴之事,秩六百石,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使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食掌宫中采食烹饪事宜,并管理酒、柴薪、医药等琐务,秩六百石,下有司膳、司酝、司药、司饎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寝,掌床帏日用物,以及燕见进御之次叙,下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功,掌女功之程,下有司制、司彩、司珍、司计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宫正(六百石)、司正(四百石)、典正(四百石),负责处分失职之女官和宫女。
此外设女学士,由女子有大德才者居任,不常有,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
张嫣没有将这份《请于未央宫行女官制》的奏折在私下里在刘盈晚上回到自己的椒房殿的时候递交,而是走了正式的皇后叩请天子的途径,由中宫女官呈到天子办公的前殿。
也因此,刘盈直到当日巳时才看到这份奏折。
因为张嫣张嫣参详了后世成形宫廷女官制度,这份奏折中的所拟女官制度,纵然是刘盈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声拟的十分漂亮。却在下一刻微微皱起眉头。
阿嫣此时怀孕日子已深,实在不适宜在这些事情上头花费太多心力。
“大家,”韩长骝在一旁觑着刘盈的神色,于是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没什么。”
刘盈将奏折摞到案旁,想了想,又重新取过,掖在袖中,吩咐道,“朕往椒房殿去一趟。”
他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女史沈冬寿正在殿中给张皇后弹琴。
未央宫中女史俱是精习文墨者,沈冬寿的琴声音调平缓,带着一种舒扬的味道。听着似乎能平复人的心情。
阿嫣总是有一些奇言怪论,坚持哪怕是肚子里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也是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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