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的蜜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努力挣扎着,拼命用自己最后的残躯换一段短暂的光明,终究精疲力竭,无声熄灭。只留下一地蜡痕。
室中便陷入一片黑寂。
张嫣抱着自己孤单的双肘,在无人的地室中缩到一角,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浑身瑟瑟发抖。
并不是对未来没有一点恐惧的。相反,她正是因为心中极度不安,才越发的在来人面前伪装坚强。
长乐未央两宫之下的地道挖掘的十分隐蔽,除了先帝刘邦,只有当初的匠人和将作大监阳成延知晓。后来,阳成延升任少府,投靠了吕后。吕后却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没有告诉刘盈。她如今被困在地道之中,除了哑女和丁酩再也没有见过旁人。而她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有再高的智力,在锁链之前也徒呼奈何,只能被动的静静等待幕后真正的人出现。
但正因为如此,在丁酩面前,她越发的不愿弱了声势,被看低了去。
低头既然没有半分作用,她又为何要勉强自己低下头去。而她终究也是骄傲的太久了,无法容忍自己在刘盈别的女人面前低下头去,只好越发的挺起背脊,维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丁酩说:我等着看你是如何收场
我会如何收场呢?
她亦不知道。
她知道历史上的走向结局,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在多年前,就试图努力改变历史。从她一力促成刘盈出战淮南的时候开始,历史就生生的被她扭转了模样,所谓历史里的人物走向和结局也都将或多或少的发生变化,纵然是她自己,也迷失在了历史的潮流中。不知命运的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在朱红软香的椒房殿,和丈夫相亲相爱,一旁,荼蘼捧过来一盏蒙顶茶,漆在朱红髹漆耳杯之中,馥郁起一片蒙蒙的香气;如今却形单影只,坐困在这座四壁简陋阴寒的地室中,不见天日。
鼻间微微酸苦起来。
她刚刚,很想对丁酩说,“我很抱歉造成你如今的状况,但是我不会道歉。”
她没有法子为这件事情道歉。
对于丁酩而言,夜夜空守增成殿,冷对烛火,确实是惨淡难熬的;但自己爱着刘盈,这份心思也是没有错的。我总不可能因为怜惜你们受的苦,就将自己的丈夫让出去。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好像欠下了债务。难得相互喜欢,才能平等相待,鹣鲽情深。这中间情意唇齿,又如何能再插入第三个人?她心里总有一股倔强,凭什么,这世上男人喜欢女人,就要求女人为其守身如玉。若是一个女人喜欢男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左拥右抱,同时拥有别的女人?所以在云中,她对刘盈说,“你可以善待她们,但是不准再和她们有关系,若是舍不得那些莺莺燕燕,大可以现在就转身离开,若还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这份心。”
相爱的感情那么美,我们总要定一些底线来维护它。如果能够死心,没有你,我依旧能够过另一种很好的生活。可若是在爱情里还要忍受别的女人的困扰,她宁愿在一开始就喊了结束。
因此,她想,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有些对不住丁酩的。
很久以前,楚傅姆曾经教导过她:总要给旁人留一条后路,才能两相长久。回到未央宫之后,一直谨记着傅姆教导她的话,无论是改革宫制,还是处置宫婢,都尽量留下了余地。但惟有在掖庭的那些嫔御上,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刘盈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一步都不愿意退让。但除了供给这些嫔御优渥的物质生活之外,她并没有及时给这些嫔御安排一条生路,也曾经想过将她们放出宫去,却也担心刘盈和吕后反对——刘盈也就罢了,吕后已经和自己关系够糟糕了,害怕她继续不满发难,就拖延到了现在。如今自食恶果,也是活该
她只是十分的想念丈夫和女儿。
刘盈,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先帝营长乐未央二宫,在宫殿之下做地道,沟通长乐未央两宫各个殿堂,道路曲折迂回,复杂弯曲。两千年后,遗址留存下来,尚留痕迹。两千年前的刘盈和张嫣不知道,两千年后的嫣然却曾经观访过未央宫遗迹,站在当时已经荒芜一片的龙首原上,看着昔日未央宫的遗址。两千年的风流过去,那些曾经金碧辉煌巍峨富贵的地上宫殿已经全部消亡,唯有地下的地道,留到了两千年后,沧桑伶仃。
泪水在暗夜中落下,晶莹灼热,打在地上,仿佛没有一丝痕迹。
刘盈,你如今是否是在长安城中天翻地覆的寻找妻子的踪迹,却怎么也无法想到,我便被困在你咫尺之外的未央宫地室之中。
深冬天气寒冷,这一夜愈发降了气温,中夜便十分的凉,张嫣探身唤了几声,石室之上却杳然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她亦没有什么力气,便只好将身上薄薄的被衾裹的更紧,就这么撑到了第二天早上,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哑女送食水下来,发现了她状况不对劲,连忙唤了丁酩。
“怎么烧成这样?”丁酩皱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她轻轻哼了一声,于昏沉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丁酩清丽的容颜。
“所以,张皇后,”
丁酩见她兴了,便收回手,态度安闲似笑非笑,悠闲道,“你瞧,做人不能太铁齿。昨儿个你尚觉得没有什么可求我的,今天便病成这样,你若是肯求我一求,我便让人给你熬药,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张嫣瞟了丁酩一眼。身体的热度将她的肌肤染上一层粉红色泽,杏眸眼嵌在瘦削下来的脸颊上,愈发显的大的惊人,复又低了下去,静默无声。
“你……”
丁酩怒意勃发,甩袖回头怒道,“你既然自己都不想要命,我又为你吝惜什么,你就熬着吧。”
“张孟瑛,”她忽的停下脚步,眨着秋水一样的眸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似自我讥嘲,又似诅咒,“有一天,也许,你会死在这样的骄傲上。”
……
不管如何,到了下晚,哑女送来了一床厚被子,替张嫣盖上,又拉扯了一下张嫣的手,一双眼睛水灵纯稚,清澈的似乎能透出人的影子。
张嫣恹恹的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哑女无知无觉,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却不知道,张嫣少时与景娘相识,后来又亲自带着刘芷,和这种聋哑之人相处自有一套相熟的法子,每日里不过趁着哑女下来送食水的时候处上一阵子,已经是和哑女十分相熟。此时浑身虚软,没有力气,便勉强安抚的笑了笑,示意哑女自己不适,没有心力陪他。
哑女便站在她榻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的转身回去,过了不足一刻钟,便又重新从增成殿奔下来,将一样东西塞到张嫣怀中。
张嫣被怀中冰凉的触觉一刺激,打了一个哆嗦,取了出来,这才发现,皮鞘之上刻着古朴的花纹纹路,竟是一把带鞘的匕首。
饶是张嫣高烧无力,一时也发起呆来。
之前,她刻意交好哑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够通过哑女得到一些助力,帮助自己逃出困境。锁链的钥匙是机密之物,哑女不易接触到,她倒也不指望。便希望哑女为自己寻一些防身之物。“求”了数日,哑女始终似懂非懂,她都已经不太抱希望,今日她却给自己送了这把匕首来。
张嫣指了指匕首,又指了指哑女和头顶,打了一串手势,想要意图询问哑女,这匕首是哑女自行领悟自己之前的意思,还是上面的人让她送下来的。
哑女却只一径微笑,面上一片空白。张嫣只得悻然放弃去追根探底。无论如何,能够拿到这把匕首,对自己而言,总是好事。
卧在坚硬简薄的榻上,之前的风寒似乎更深了,张嫣拥衾,睡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么,竟不自觉的想起少年时和阿母在长乐宫时的情景。
那时候,先帝刘邦尚且在世,她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对刘盈还没有除了亲人孺慕之外的别的感情。那时候,阿母还活着,陪在她的身边,虽怀着弟弟张偃,却依旧将自己当做眼珠子一样看待,吕后亦疼宠自己,长乐宫中一片和乐融融。虽然曾有阿翁入狱和匈奴和亲的烦心事,终究都曲折解决,自己眉梢之间,都荡着欢喜之意。
如今回忆起来,竟已经是幸福如天堂。
她留恋着那时候的好时光,半梦半醒之际,似乎听得有人在耳边叹息了一声,不由呢喃唤道,“阿母?”。。。
二八五:真幻
来人身子微微一震。
阿母,是你么?
昏沉之间,眼睑好像有千斤之重,张嫣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来人。阿母,可是你在黄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儿,这才魂魄来入梦,探望阿嫣?
深红的袍地色在眼底渐渐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铺陈,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辉,目光微微向上移动,见了一张已然显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荣的容颜,一双凤眸微挑,凌厉而又威严——过了好一会儿,张嫣才反应认出来,不是入梦的慈母鲁元,却是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是阿婆啊,”
一种极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还是一种终于兵刃相见的解脱之感。
张嫣不动声色的从她破旧的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手足无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现在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过来见我?”眸光迷离,声音低柔徘徊。
“哼,”吕后哂笑一声,转头和身边的侍候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仿佛有嘈杂的底色从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吕后却回过头来,已经见了斑驳皱纹的的容颜在手中提着的青竹宫灯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起来,被跳跃的蜜烛光芒染上了黄色的柔和光芒,映衬的法令纹深刻,凤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讽刺,
“瞧瞧,才多久不见,张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狈模样。”
张嫣气苦,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痒意袭来,左手掩口,咳的惊天动地,右手却在被衾之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匕首。手柄冰凉的温度贴在心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从脑袋的燥热中维持一点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视着吕后,“阿婆,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么?”声音轻盈,仿如梦境。
她只觉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渐渐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够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芜子汤药,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终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怜惜好好,想着容一些空余出来,多多照顾她一点……”
“算了,张嫣,”吕后的声音扬的不高,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绝和不再掩藏喷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
吕后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近几步,打量着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离的张嫣,情绪微微复杂,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从心底浮上来,唇边就露出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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