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拭去眼中泪滴,嫣然一笑,“好好可比我小时候脾性好多了。如果她和我当年一样调皮,只怕陛下此时就要头疼了!”
她笑意流着脉脉意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刘盈听着她的语气,知道,忙举手发忠心,“咱们女儿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嫣小时候也是很可爱的。”他揽住妻子的纤腰,“阿嫣,你我之间分分寸寸,我都记在心中,从未忘记!”
张嫣扑哧一笑,嗔道,“说什么呢?”眉眼间生出融融春意,美丽无比。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情意美好!
“对了,”刘盈道,“阿嫣,今天在长乐宫,母后让我立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一怔,面上笑容顿失,失声道,“母后真的这么说么?”
“是呢!”
刘盈道,眉宇间浮现淡淡郁色,“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阿嫣,当年我曾经承诺过你,让我们的孩子日后继承大汉江山,储君之位我亦属意桐子,但桐子毕竟还小,我总有些下不了决心!”
张嫣霍然从榻上起身,行到殿中珠帘前,唤道,
“石楠。”
外殿中值夜的女官忙上得前来,屈膝道,“奴婢在。”
张嫣吩咐道,“你速遣人去一趟长乐宫,将钟太医悄悄召过来。”
“诺。”
“阿嫣,你这是……”刘盈不解问。
张嫣微微颦起眉头,只觉得心绪如同蔓生的茅草,芜杂不宁。只是不愿意相信,所以不肯多想,抬头瞪了刘盈一眼,复又觉得此事也不能责怪他,乱糟糟的没一个安宁处,灰心道,“陛下你是男子,心思总是没有我们女子细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母后已经病了许久,这次之所以急着提出立桐子,怕是自觉身子不大好,快要……”
她话语渐渐变的艰涩,说不下去,刘盈却已经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面色顿时一变,“你是说……?”
钟太医听闻张皇后召唤,匆匆从长乐宫过来,进了椒房殿,见殿中朱帐垂幔,团花地衣华丽富贵,陛下和张皇后俱坐在殿中,面色十分难看,忙恭敬的拜下去,“臣参见陛下、皇后,陛下、皇后长乐未央!”
“起吧!”
皇帝耐不住心中忧虑,直接问钟太医道,“钟太医,太后的身体一直是由你负责诊治。朕问你,太后如今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了?”
钟太医沉默了一会儿,撩起裳裾,重新跪了下来,“臣不敢欺瞒陛下,”他将头深深伏在殿上,“太后年已花甲,身子实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纵然是扁鹊在世,只怕也无法医治了!”
刘盈静默在原地。待了良久,方问道,“那……母后还有多少时日?”
钟太医不敢抬头,“太后已然病入膏肓,臣竭尽所能,用尽药石。当能延寿三月。若邀天之幸,或可延至半年!”
刘盈挥手道,“……你下去吧!”神色灰默。
钟太医应道,“诺!”低头倒退出椒房殿,方舒了一口气。忙匆匆赶回长乐宫。
未央宫夜色如水,刘盈独自一人立在高台之上,神色冷硬,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犹如一座雕像,冰冷哀伤。
张嫣托着一盏青陶茶盏过来,低低唤道。“持已。”
刘盈没有回头,忽然开口道,“小时候,阿翁总是不着家,我的记忆里是阿娘和阿姐把我带大的。阿娘虽性子坚毅果决,但待我这个儿子,当真是呕心沥血到了极处……”声音怆然。
张嫣心中难受,哀然道,“持已,你别这样子!”
刘盈恍若充耳不闻。继续道,“朕本自觉侍奉母后算得孝顺,但临到头来,竟发现这些年来,朕常常违逆母后心意,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好儿子。”
“持已,”张嫣扑到刘盈身上。从身后拥着丈夫,眼泪滚滚而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最怕的是亲不在。至少现在阿婆还在啊!持已与其此时便伤感哀毁。不若抓紧在阿婆最后的日子好好的侍奉在她病榻前啊!你这般哀毁,莫说阿嫣做妻子的,母后若知道了,也会舍不得的!”
刘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回头看着妻子,“阿嫣,朕打算开年策封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望了丈夫一眼,垂下头去,声音哽咽,“陛下是大汉之君,阿嫣的夫君,桐子的阿翁,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和桐子都听你的就是了!”
中元八年冬十月,上命左相国周勃为策封使,于未央前殿策立皇次子刘颐为皇太子。
壬寅日,长安文武百官,宗室侯爵身着朝服,于前殿廷中依位次站立,谒者引路,乳娘温娘惶然抱着未满周岁的皇次子来到御座殿下,北面而立。周相国当皇太子西北,东面立,宣读策封皇次子刘颐为大汉皇太子的策书。
“於戏,朕承祖考,躬亲仁义,体行圣德……今有皇次子颐,中宫所出,人品贵重,身肖朕躬,策为皇太子,保国艾民,可不敬与!大汉千秋!”
中常侍韩长骝持皇太子玺授太子,由谒者代受。温娘抱着太子行礼。三公九卿升阶上殿,齐声贺拜道,“臣等恭贺陛下策立皇太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皇太子策立故,刘盈大赦天下。
张皇后坐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听着不远处前殿传来众臣山呼恭贺之声,心情一片奇异淡漠。
中宫将行及贴身伺候的女官俱都喜形于色,齐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
张嫣道,“起来吧!”
她起身,行到殿前,正逢温娘抱着刚刚策立皇太子的刘颐回来。张嫣吩咐道,“将太子交给我吧!”
温娘屈膝,诚惶诚恐的将太子递给张皇后。
张嫣看着怀中的桐子。
桐子身着织室特别赶制的皇太子裳服,一双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分外活泼。经过适才前殿一长串策封礼仪,尚未觉得疲倦,忽然闻到阿娘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开心起来,“啊”,“啊”叫唤,伸手揽着张嫣,十分眷恋。
张嫣微笑道,“桐子,从今儿开始,你就是大汉的皇太子了,你开心不开心?”
桐子还没有满一周岁,哪里懂得阿娘深奥的话语,发出咯咯的笑声,在阿娘脸上胡乱的亲着,将濡湿的口水映在张嫣的面颊上。
张嫣抿唇微笑,抱着年幼的皇太子走出椒房殿,未央宫中所有的黄门宫女俱都跪拜下去,口中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太子!”
那个自后世穿越到大汉时空的少女,从风雨飘摇的赵国翁主,到如今的中宫皇后,走过了十八年的时光。这些年来,她曾徒具虚名无所依仗,也曾受尽君王宠爱,曾灰心丧意离开这座宫廷,也曾运维筹谋遣走掖庭嫔御制定新的宫规,直到今日,自己所出的儿子被刘盈策为皇太子,才终于赢得未央宫中所有人诚心跪拜在自己脚下,再无二心!
三一二:美满
张嫣扬声,“备凤辇,本宫携皇太子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廷中宫人伏在地上,恭敬应道,“诺!”
苏摩姑姑倚在长信殿前踟足翘望,远远的见了一线仪仗从未央宫迤逦而来,中间的辇车朱檐九络,正是张皇后所坐的凤辇,不由喜形于色,奔回吕后面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二皇子过来了!”
“哟,”她朝自己面颊上打了一个巴掌,“瞧老奴这个记性,如今该是说皇太子了!”
“好了,”吕后支撑着从榻上坐起来,瞟了苏摩一眼,凌厉苍老的凤目中掠过一抹温情,吩咐道,“你去外头迎一迎皇后吧!”声音柔和。
“诺!”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问道,“苏姑姑,母后今日的身子如何?”
“好着呢!”苏摩笑意几乎要从眸子里溢出来,“皇太后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听说了二皇子今天要被策为皇太子,便一直在殿中等着。”
张嫣点点头,“多谢苏姑姑!”抱着桐子进殿,见吕后一身玄锦礼服,端坐在殿中榻上,头上的赤金凤簪闪耀着冷冷的光芒,庄肃而又威严。
她对着吕后拜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长乐未央!”
“起来吧!”吕后淡淡道。
“今儿是桐子册立的日子,阿嫣想着,”张嫣道,“母后是桐子的嫡亲大母,心中一定也是念着孙儿的,便带着桐子来一趟长乐宫,让他给你谢恩!”
她弯下腰,将桐子放在殿中地衣上,温声道,“桐子,去皇大母那儿。”
桐子抬头看了看母亲。
他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性子十分机灵,虽然和自己的父母十分亲昵,但对着带了自己半个月的大母,还是有些印象的。留意阿娘的神色,见阿娘嫣然而笑,杏眸中带着鼓励,便迈着小腿摇摇晃晃的走向上头的吕后,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大母。”
吕后顿时愣怔在当处,过了一刹那,方反应过来,“哎,我的乖桐子。”面上笑的像一朵花似的,将扑到自己身前的孙子抱了个满怀。
桐子咯咯的笑起来,快活而又无忧无虑。
男孩子长的快,不过一两个月,便又比之前重了不少,在吕后怀里直往下坠。吕后想要将他抱高一些,然而病痛之中,身上乏了力气,兜了一下子,竟是没有兜成功。
张嫣在一旁看见,忙撇过头去,掩饰住杏眸里的点点泪花。
她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刘盈和当时宣平侯府的处境都有些艰难,吕后性子坚毅,就像一座厚实的墙一般,悍然挡在他们前面,为自己的子女遮住风雨。
无论什么时候,这堵墙都是不会倒的,潜意识里,无论是刘盈还是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坚毅的吕后已经变的这般虚弱,虚弱到了,连自己当做眼珠子疼爱的孙子都已经抱不住了?
“桐子乖,”她上前柔声道,“大母累啦,咱们不吵她,跟着苏摩姑姑到外头去好不好?”
“太子殿下,”苏摩就过来牵住桐子的手,柔声哄着道,“那边有殿下最爱吃的糕点,咱们过去吃东西好不好?”
吕后心中惨淡,目送着桐子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帷幕之后,方淡淡一笑,“皇太子既然立了,我这颗心便也就放下一半了!”
“瞧母后说的,”张嫣笑道,“母后对陛下,对桐子的慈心,阿嫣都是知道的!母后还要看着桐子长大成人呢!”
“这话就说的有些假了,”吕后瞟了她一眼,“自古哪个能长命百岁,我能多活这么些年,看着自己的孙子,已经是满意了!桐子的事情,还得着落在你这个做娘的身上!”
张嫣便束手立着,“儿臣知道的!”
吕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阿嫣这个媳妇,她有喜欢的地方,也有不满的地方,但如今桐子既然已经是皇太子了,自己也只好全部忍了。
她淡淡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桐子就算放在我这儿,也没有多少工夫照顾。还是让他跟着你回去,由自己的阿翁阿娘带吧!”
椒房殿锦衾温软,新封的皇太子在其中嬉戏,张嫣看着桐子,微微出神。
刘盈顶着满身风寒回来,一把抱起桐子,点着桐子的鼻子,“阿翁的小太子,你要好好长大!”笑声愉悦爽朗。
小太子惊叫一声,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便咯咯的笑起来,将刘盈的脸上涂的满是口水。
张嫣回过神来,瞧着父子二人亲昵情景,扑哧一笑,杏眸柔和如滴下水来。
刘盈抱着桐子朝着妻子走过来,“太后娘娘,今日桐子策了太子,你可高兴?”
张嫣怔了一怔,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刘盈愣了愣,“阿嫣?”
张嫣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