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良道,“这坠子甚是贵重,你既然原说是管家之女,哪里来的这样物件佩戴?!”她问的疾,灵眉无言,便低下头。贞良又迫切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原先是甚么人?”话到最后,语音已微微发颤。
灵眉沉默半晌,心道事已至此,也无甚好隐瞒的,勉强道,“不瞒奶奶,我原先正是咱们桐里镇子叶家的独生女儿,遭水难,家业父母俱失,堕入下流,为不污父母名姓这才予以隐瞒,请奶奶宽恕则个。”
那贞良闻言却是站起身,脸上似哭似笑,好半天没有说话,灵眉觉得奇怪,花嫂子也扶住她,“奶奶,你无事吧?”贞良拂去她手,从怀里又掏出一件物事,颤颤捧到灵眉眼前,“你认识此物么?”
灵眉一看大惊,上好的一件锁麟囊,大红描金底,不似寻常的绿线却是金银线绣就的麒麟,眼珠子活泼泼的似能转起来,她撑坐起身,惊异抬眼,碰上贞良含泪企盼的目光——灵眉自个儿眼泪也掉下来,手颤抖地捉住囊儿一角,那贞良见状再不会错,扑通一声跪倒在炕前,“姐姐……”
她二人四手交握,泪流不止,花嫂子一旁呆住了,一会儿还是灵眉先醒过来,抓住贞良手道,“奶奶快起来,我受不起……”贞良摇头哭道,“姐姐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姐姐与我父女有再造大恩,若不是姐姐,我父女哪里来的济州,我那老父途中病重,多亏得姐姐施舍银钱……”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对花嫂子道,“快将姐姐收拾收拾,扶到我屋去休息。”
……4。2……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奉骑着大马,带着四儿五儿,往各家巡查商铺。主仆三人衣着光鲜,皆挺胸抬头,好不神气,一路行来,有路边买菜做事的小媳妇儿大姑娘,或偷偷张望,或三五成团窃窃私语,公然打量,总是大都多看这边一眼。
五儿好不得意,把头抬得更高,挺着胸脯甩开袖子,大步紧跟。
拐过米市,正遇上一人,周奉略勒勒缰绳,那人打眼望到他,忙也走过来,叫了声二哥,原他不是别人,正是周家三公子、周奉的三弟周运是也。周奉见他神情倦怠,衣衫皱皱巴巴,前襟还沾着点点酒渍,便知他又是一夜未归,微微沉下脸色。
周运忙解释,“昨儿个京里头来人,我那泰山使人来的,确系陪他们玩耍。”
周奉问,“你两个小厮子呢?”周运眼睛眨眨,“啊,我让他们先回了。”
周奉冷哼,“你也是成了亲的人了,凡事总得比以前略通顺些,再不要让我看到二次,不然定回过老爷,不轻饶了你!”说罢仍旧驾马而去。
周运嘿嘿一笑,想你不过就比我大三两岁,端着哥哥架子教训我,谁不知道你荒唐的时候比我更胡来呢!什么时候我下头也有一两个弟弟,我也得教训他们才好,转念又想,啊哟那可不成,太太现下都五十了,难不成还能老蚌生珠?若再有弟弟,非得爹爹再讨小妾不可,那可大大不成!
周运胡思乱想往家去的时候,周奉已到了自己负责的城西铺面,恰周成从金陵回来了,主仆两个厮见了,那周成此行受周奉指点,收获颇丰,周老爷已给过重赏,现下满心欢喜,问候起来又比平日多了三分殷勤,见周奉身长玉立,神采夺人,竖起大拇哥赞叹,“二爷好人物儿!”
周奉喜人赞他俊俏,登时仰首大笑,扇子往老家仆身上轻拍,“你见过几个,知道什么人物!”周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递与他,“胡太守命家仆交给小的,带给二爷。”
周奉眼睛亮了,“哦?”忙接过。读罢,但笑不语,周成问,“太守找二爷……”
周成把信仍小心折好,封在皮里揣回怀中,起身道,“周成啊,不日或还得烦你随我跑一趟南边。”那周成眼睛一转明白了,也喜上眉梢,“是,全凭二爷差遣,”末了又加一句,“恭喜二爷!”
这一日下来,事事尽皆顺遂,中午朋友宴请,周奉因着高兴,多吃了两盅,席罢已过未时,遂一步三摇,回到家中。
进了院子,除了应门的一个小丫头,空落落旁无一人,周奉嫌她粗陋,不让她扶,自己进了屋。谁知里面也是一片静寂,他此时头发昏沉,正是酒劲上涌的时候,口舌也焦渴,唤了两声碧烟、紫烟,却无一声应答,柱手片刻,仍无人前来伺问,气得将桌上茶壶扫到地上,“人都哪里去了,当我是死人吗?”
一会子一个小丫头忙从门外跑进来,边收拾地下茶壶碎片边回道,“不知道二爷回来了,奶奶和碧烟、紫烟姐姐都在太太哪里,说是二奶奶一个娘家妹子来了,正与太太说话,原没想到二爷现下回来!”
周奉狐疑,“甚么娘家妹子?”
那丫头摇头道,“奴婢也不清楚,哦,太太还说,晚上二爷回来,让一起吃饭。”说罢收拾完便下去了。
周奉想,贞良先时说家中兄弟姐妹俱无,哪里又冒出来个妹子?难道我那酸腐老岳丈也来了不成?心中好奇,左右现下待在屋里也无人侍奉,不如现在去见过了,晚上托个词儿出去,谁愿意陪他们!便起身往太太见客的后山堂走去。
刚进后山堂院里,便听里间传来阵阵笑声,打帘的丫头望到他,忙往里头回,“二爷来了。”
王氏听见,环顾笑道,“他今天回的早,”吩咐丫头,“让进来吧,见见他媳妇的娘家人!”
周奉打帘入内,先见到弟媳陈氏起身,给他让座儿,站到下首,大奶奶郝月君也迎上来,唤人给他拿面巾奉茶,周奉还有个妹子乳名玉芽的走过来,攀住他衣袖;“二哥哥,你快看看,嫂嫂的妹妹真是好看,你这回去江南,为什么没有给我也买那样的布匹做衣衫!”
周奉被她晃得头晕,听话也不明所以,王氏见他面带潮红,想是有酒,忙命玉芽道,“快松了你哥哥,还没见客呢!”
玉芽吐吐舌头,退到一边,王氏转过头,“亲家姑娘,这是你姐姐的相公,我那不肖的二儿子。”
周奉这才顾上,见太太下首早站了一人,此时听声略低着头儿款款过来,如云行燕走,姿态妙不可言。走到近前,却是盈盈一拜,“灵眉见过恩公。”
那周奉一听这声儿,身上立时一酥,心中疑惑,这声音魂牵梦绕,不知入过梦里几回,怎的这样熟悉,与我那美人儿一般的娇嫩糯人——再定睛往下一看,对面人恰刚抬起脸儿,起身又对着他福了一福。
周奉见她身穿蛋壳白的上衫,藕丝碧纱裙,臂绕长帛,发堆云髻,乌云一样的发髻没簪多少饰物,只在鬓旁垂下一串粉莹莹珠子,更衬得她小脸儿素若清辉,那眼儿湿润透黑,似含情又似极单纯,唇边抿着半丝儿微笑,极端庄极秀雅地看着自己——
周奉心中疑惑分明,加之酒意扰乱,此时不知梦里梦外,若在梦里,为何周围笑语宴宴,无比清晰,若在梦外,打发小厮去买的小寡妇怎的一身齐整,比以往又美上万分站在面前。
他拧起浓眉,心中越疑,脸上越淡,抬眼问贞良道,“这可是我去金陵给你带的布料?”
贞良不妨他问到这里,红了满脸,但这里不得忸怩,忙大大方方回答,“是,前些日子刚拿它裁了两件衣衫,恰今日妹妹来了,便……”
周奉略看看灵眉,“她怎么是你妹妹?!”
王氏道,“都坐下说话。”一边命灵眉重坐回原处,那贞良简单把来回说了,最后道,“今早花嫂子看到妹妹落在草里的坠子交给我,我一见,与我那囊儿里的恰是一对,这才去问,得亏它落下了,不然险些误了恩人……”说到这里,禁不住又哭了,一屋子女眷莫不重拿帕子拭泪。
那周奉听到这里,顿想到昨儿夜里将她剥去上衣抱在怀里抚弄,因看到她颈后红绳上一枚翡翠坠子,猜或是她死去的相公所留,醋火一热,随手扯下来甩了,未成想竟引出这么一出,心中登时大悔。
郝氏搀起灵眉,递给她一盅茶,灵眉双手捧了放在周奉案前,她见他态度颇为冷淡疏远,知道他不喜自己,或还疑惑一个奴仆摇身一变成为夫人恩人,是否有疑,将茶盅放下,怯生生唤了一声,“亲家哥哥。”
谁知周奉此时脑里半时悔,半是昨晚绮色,此时听她轻轻地一句“哥哥”,喉内大干,恨不能当场将她抱走,该做甚做甚。无奈造化弄人,此事已定,定定神,也站起来还礼,“多谢你救我娘子。”
王氏大悦,“好,好,她救了她,你又救了她,可见老天有道,我佛慈悲,终是行善积德必有善报,灵眉过来,你与我周家颇有善缘,从此便安心在我家住下,你本家夫家家大业大,未必就绝了所有,我明日唤人好生去找,或许还有希望!”
灵眉感激至极,忙又回过重拜谢太太。
一屋子于是纷纷赞叹,那周奉窝了一肚子懊恼怒气,告了饶出来,四儿刚从人牙子那里得到消息,正候在外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欲要告诉,“二爷,杜……”
他正提到眼上,周奉气得踹了他一脚,“好奴才,这样做的事!”恨恨出去。
11。 非礼 周奉当天很晚方回,走进院子,四周房屋几乎都已熄了烛火,万籁俱寂,满院只闻得几声秋虫鸣叫,远空一轮明月,亮汪汪静静高悬,甚解人意。
快近主屋廊下时,他脚下一顿,侧转身,狐疑向东厢望去,明明月色,那里也是一片祥静,但房门口新挂了一幅丝帘,再一看,无有错,廊底下尚添了几盆花草,一只竹凳支在那里,上面小小一面架子,疏疏摆着像是丝线团儿等物。
周奉眉间轻聚,心里头乍喜乍恼,臆涌胸口,后头跟着的应门丫头见他停住了,循着他目光也往东厢望去,轻回道,“是杜夫人,太太吩咐的。”
周奉冷哼一声,那丫环忙住嘴,躬手看他进屋。
贞良并未入睡,一直等候,见他归来态度却冷淡,略带愧疚解释道,“本来上午发现,要先告诉你的,没有想到中午太太就听说了,先打发人来问,这才……”
周奉瓮瓮的,“怎么住在这里?”
贞良忙又解释,“太太已命大嫂子收拾婷婷居,之前先住咱们这里,太太说,自家姊妹,没有甚么不方便的,约估不到一月就能搬去那里。”
周奉听到这里,反笑了,“你一口一个太太,唯恐我撵她走。”贞良见他笑了,方放下心来,“妹妹是好人,我与她再相遇也是上天造化,报答她是应当的,你不要不喜。”
不料周奉却颇不以为然,“刚出了桃色事的可也是她?虽说最后查明不是她,但无风不起浪,总也有她交友不慎的过,不然怎地那春巧不去害别人,偏害她!”边说边往门外走去,“我劝你也别太好心肠,为一桩善不等于桩桩都会为善,既然做了我家主妇,凡事总要小心些好。”
贞良万不料他会这样说,将回过神,他已出了卧室门,脱口问道,“你去哪里……”话刚一出,她忙掩上嘴,呆坐了一回,翻身躺下。秋夜里已颇有凉意,床梁上雕的龙凤行游在黑暗中渐渐变得分明,她没有一下子睡着,今日一天内发生这么些事,现下静下来脑子里反乱哄哄的,她想到了灵眉,顺带着还有出嫁时、到这里的一路际遇,心道我还是有造化的,又想到太太今日夸赞,朦胧睡去。
第二日一早,周奉起得有些晚了,走出房门时天已大光。碧烟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