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卿卿摇头。
“我说嘛。你要是知道哪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
罗卿卿忽然有一种预感,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下的小宝珠。虽然今天不让自己佩戴任何首饰,这对瞿东风给的耳环却是不想摘下来。对于她,这对小宝珠早已不是一对首饰。
“是关系到……我的婚事吗?”她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赵燕婉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把抱住卿卿:“孩子,你是妈生养的。妈从小都要你坚强,不能太女孩子家气。所以,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答应妈,别给妈丢脸,好吗?”
罗卿卿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爸爸说……过一会儿,在庆功宴上,要宣布让南天明做女婿,把你配给他。”
见卿卿久不开口,赵燕婉接着说道:“我也嫌这事太唐突。可是你爸爸坚持让你跟东风尽快一刀两断。还说什么下个月日本人要来金陵谈判。日本人居然也知道瞿东风向罗府提亲的事。你爸爸提早宣布跟南府联姻,也是给日本人看的。”
“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你爸跟日本人到底要谈判些什么。既然他这样不让你跟瞿东风好下去,我看恐怕免不了要跟华北军打一场大仗。”赵燕婉叹息着道,“我在平京就劝过你,不要跟东风好。你当时要是听我的,你爸爸也不至于不跟你商量就硬把你配给天明。其实,天明哪点比不上东风。多好的年轻人,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
罗卿卿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咬了牙,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呕吐出来。她走到窗前,推开落地西式窗。夏末的清风吹拂过来,她稍稍透了口气。看到,院子里的红枫树被打掉很多叶子。夏末的时候枫树叶枯萎,会变成暗灰色,园丁以为很不美观,就将这些枯叶摘掉,再过二三十天红枫树就会长出新叶子。可是,她反而更期盼看到那些发黄变红的枯树叶。那些在秋霜里颤动的枯叶,虽然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年轮,终于要零落成泥,可是,那种跟命运厮磨的顽强又是多么令人崇敬。
隔了很久,她终于吐出一句话:“妈,我知道了。”
大厅里宾客云集,觥筹交错。舞台上,管弦乐演奏着温柔的乐曲,绮艳的歌星用西文唱着靡靡的情歌。歌星退下,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士主动上台,是外交总长跟糟糠之妻离婚后,新娶的洋太太。洋女士用中文为大家演唱了一首乡间小调。笑声和掌声落后,洋女士走到南天明面前,要求庆功宴的主角为大家表演节目。大家立刻又鼓起掌来。
南天明没有推辞,很自然的走上舞台。他对管弦乐的指挥道:“《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
指挥意会的点头,抬起指挥棒。南天明向一名乐手借过小提琴。
《英雄》的第二乐章,名为“葬礼进行曲”。英雄死了,送葬的人们抬着棺材缓步前行。音乐沉重悲哀,小提琴在低音区发出低微的旋律。
忧伤肃穆的音乐,感染了全场,笑语喧哗逐渐褪去,人们都屏息静声,默默的听着。连已经酒酣耳热的人们也停住了酒杯,似乎终于略微清醒了些,透过糜沸浮华的庆功宴,想到战争,死亡,贫穷,破碎山河,还有那些遥远的理想……
靠在大理石柱背后,罗卿卿听着台上的“葬礼进行曲”。小提琴正用极快的速度,意味深长地独奏着。她捂住胸口,被一股沉重的感动压迫住。悲壮与柔情,决绝和隐忍,她的心跟着他的演奏起起落落。台上的独奏似乎和她的内心产生一种相同的律动。
朴素的悲怆忽然被明朗的英雄性旋律取代,响起军鼓和军号声,送葬的人们抛开伤悼的情绪,缅怀起英雄们永恒的荣誉。忧郁低调的小提琴一转眼又将人们带入激情当中。满场强烈阴郁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看到眼泪背后生命的顽强和乐观……
演奏结束,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转过大理石柱,看到南天明把小提琴还给乐手。他一直微笑着,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喜悦。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在这个热闹的大舞台里,至少还有一个他,跟她一样,品嚼着浮华背后的悲哀。
父亲站起来,向她招手。她走过去,脚步从容,心中虚浮。父亲拉住她的手,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带向舞台。南天明正从舞台上走下来。
她明白下一个节目是什么。她向南天明走近,然后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众目睽睽里,让自己倒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闭上眼睛,听到旁人的惊呼,音乐停止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只有杂沓慌乱的脚步声。
听到一声“卿卿”,是南天明的声音。随后,她被抱起来,被抱向大厅外。
“不会中暑了吧?”听到有人胡乱猜测。
听到抱着她的人说道:“也许吧。”是南天明。
脑海里,刚才台上小提琴的旋律一直回旋,一直回旋。
她在心里反复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伤知音稀
女仆端着一瓶药水走进罗卿卿的房间,说是医官开的药。
罗卿卿遣退女仆,把药水倒在窗外。心里万般无奈。可是除了这个欺骗的法子,又有什么办法。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多些时间,寻找转机。
忽然觉着很对不起母亲。自己当场“晕倒”,一定少不了让她提心吊胆。
罗卿卿走向母亲的房门,房门虚掩,里面传出父亲的声音,正和母亲争执着什么。
罗臣刚道:“你这简直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你还想让卿卿把孩子生下来不成?”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罗卿卿无力支撑住身子,紧紧贴住墙,一点一点滑下去,跪在地上。
“其实……只要你点个头,同意瞿东风的求亲,这事不就成了小事。”
“可笑之至。你想让瞿正朴跟我做亲家公?你忘了当年他如何对我?”
“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何苦……”
罗臣刚冷笑了两声:“答应跟瞿府联姻,就等于让瞿东风接管我的军队。纵然我不计前嫌。总不能把辛苦挣来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给瞿家!”
……
父母的声音渐渐远去,罗卿卿又一次开始耳鸣,记得以前那次,是骑马场上听瞿东山说出东风身上的那颗子弹。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艰难的喘息。她伸出手,颤抖着,抚住腹部。
孩子?孩子。和东风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涌出。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喉颈,只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百般滋味,沸腾翻搅,她努力从混乱里辨别自己真正的情绪。
喜悦。是喜悦。她在为有了东风的孩子喜悦着。
当她辨别出自己的喜悦,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觉也渐渐恢复过来。
房里,父亲正说道:“我已经让医官开了堕胎药。卿卿现在也该服下去了。你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无形中,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跌跪在地上的罗卿卿,猛地站起身,踉跄地逃出母亲的住处。走到大门口,见到母亲房里的女仆,一把抓住,叮嘱道:“不准说我来过,知道吗?”
女仆哆嗦了一下,诺诺地答应。从没见过小姐有这样严厉的表情。
乘着黑夜,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好像一个陷入迷宫的人,慌慌张张地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
走到再也走不动,她跌坐在喷泉边,双臂依旧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抱住腹部。静静的月光、流泻在周身,包住了她。银白的月光虽然纯净,虽然柔和,却也那样冷,让忧郁的心更加暗淡下去。
抬起头,朦胧的看到,水池的中央、丘比特的雕塑正张着弓箭,小小的爱神的箭枝正射向她这边。一瞬息,思念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压迫下来。让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夜风好凉。她将膝盖抵住胸口,双臂抱住双腿。蜷缩成一团,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觉得冷了。多希望,多么希望,这时候,他也能从背后拥抱住她。好想在那温暖的胸膛上再靠一靠。听他说几句宠腻的话语,让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撒一撒娇,诉一诉苦。
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回去,好像一步一步地、丈量着思念的距离。
走回房间,一个人已等在房间里。
“如玉?”
施如玉迎上来:“听说你晕倒了,可还好?”
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从平京来的施如玉,罗卿卿有种想哭的冲动。努力克制住激动,才强颜一笑,道:“没有大事。”
施如玉松了口气,道:“幸亏没有大事。要不然那个人在平京可不知道要多着急呢。”说着,递上随身带来的包裹,“也不知道人家怎么知道我要来金陵,特意派副官去我的住处,要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
“他……”罗卿卿一把接过来,想打开,绳子系得紧,手指又有些发颤,解了几下都没解开。等不及,索性拿过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绳子。
包裹打开,竟是福怡楼的八珍梅。
“我这几天正想死了这个。他怎么知道?怎会知道?”罗卿卿迫不及待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无比满足地闭上眼,狠狠地,细细地,品嚼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
施如玉笑起来:“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那,还有一封信呢。”
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罗卿卿匆匆读了一遍,把信纸折上,扣在胸口,道:“他说……下月月末,要来金陵。”
施如玉略一惊疑:“下月月末?那时候,华南军,华北军,和崎岛国代表要在金陵举行谈判。他是瞿家公子,又是总参谋长,以那样的身份来出席,似乎级别太高了点儿……难道是不耐相思之苦?”说到这里,又笑起来。
罗卿卿道:“他在信上说,锦官城一投降,我爸爸就正式回绝了他向我的求婚。他说,让我等他来金陵,到时候,他会有办法。”
施如玉道:“这就是了。如果只为谈判,我才不相信他会亲自来金陵。”
施如玉走后,罗卿卿展开瞿东风的信,一遍一遍反复读着。一面读,一面吃着八珍梅。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吃下了小半包。胃里泛起酸水,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女仆敲门,走进来,禀告说:明天医生还会来府上给小姐复诊。
“知道了。”她心里明白,这复诊的含义是什么。虽然侥幸没喝堕胎药,躲过今天,明天爸爸也会知道。她没有多少自信跟爸爸斗,爸爸跟东风一样,是那种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办成的人。
胃里的酸犯的更加厉害。她忍不住一阵干呕。呕的眼泪直流。
她站在镜子前,擦着脸,想,要是现在瞿东风在身边,他一定会说:宝贝,别怕,都交给我好了。
她一阵自怜,一阵苦笑。又一阵摇头。忽然感谢起妈妈,感谢起小时候艰难的生活。让她早早就知道了什么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罗静雅正走去罗卿卿的房间,在走廊上正巧遇到姐姐正朝她的房间走。
“静雅,今天真不好意思。我怎么就晕倒了?医生查过,也没什么大事。反而耽搁了你的事……”
“千万别这么说,姐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