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子尾胡同儿号。罗卿卿一愕,好像刚才从瞿东风嘴里才听到这个门牌号码。
走进蝎子尾胡同儿,号是间青墙灰瓦大宅,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胡同儿。但是从外观看跟寻常住户并没太大区别。
罗卿卿在朱漆大门上扣了两下门环。门上的铁皮窗,拉下一条缝,有人从里面盯看她问道:“找谁啊?”
“赵燕婉。”
门后马上响起拉闩声。里头的人把罗卿卿让进去,道:“赵太太在四季海棠那间儿屋。你自己去找吧。”
不同于一般住家,院内的房屋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每间上面都挂着个白字黑底的小牌。写着诸如“茉莉飘香”,“芍药争春”之类的名字,类似饭馆里的雅座。
但罗卿卿明白这里绝对不是饭馆。每一间屋都紧闭着门,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哗,没有笑声人语,整个院子静得好像一座坟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
罗卿卿走到那间“四季海棠”前,轻轻推开门扇。
烟雾弥漫里,赵燕婉斜躺在炕上,正扶着烟枪上的烟泡,对在大烟灯上边烤边吸。听到门响,她懒得起来,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隔着烟雾,看到似乎是个女子。便问道:“租房子啊?”
对方没说话,隔了好久以后,听到一声“妈妈”。
站在门口,罗卿卿看着骨瘦如柴的妈妈,感到嘴唇剧烈地颤抖,心酸堵住喉咙口。很长时间,只有沉默和对视。泪珠一滴,跟着一滴地淌落。
“滚!谁叫你回来的!”赵燕婉突然象发了疯,抄起灯盘子,把里头的烟枪,烟灯,烟签子一股脑朝罗卿卿丢过来。
罗卿卿错愕在原地,顾及不到躲闪。
背后,一双臂膀猛然环住她,用力一揽,把她抱出屋外。
“卿卿,没事吧?”瞿东风感到臂弯一沉,卿卿好像虚脱了一样,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他赶紧更用力地抱住她。
罗卿卿努力抓住瞿东风的胳膊,紧紧地抓住:“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怕。有我。有我呢……”瞿东风喃喃道。
“卿卿——”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赵燕婉突然冲出来。
瞿东风本能地把卿卿护向一边,卿卿却挣脱出去,跑向赵燕婉。
赵燕婉一把抱住女儿,反复摸搓着她的头发和脸:“孩子,伤着了吗?啊?”
罗卿卿摇着头,拥抱住妈妈,她几乎不敢用力,妈妈已瘦成皮包骨,她害怕一用力就会伤了她。
赵燕婉一边痛哭,一边拍打着女儿:“你这个不孝的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啊……你,你怎么这么傻,放着大小姐的福不享,跑到这儿干什么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就是要我死吗!”
赵燕婉的失声大哭,引得不少人出来观瞧。大烟馆的老板也跑出来,看出了什么事。
瞿东风走到老板面前,道:“在平京这地方开鸦片馆子,你胆子不小啊。禁烟可是政府的明文规定。”
瞿东风穿着便服,老板并没看出他有什么来头,笑道:“上头的规定在我这儿行不通,那自有行不通的道理。小兄弟,你市面见的太少啦。”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是,算我市面见的少。”
第二天,蝎子尾胡同儿号被查禁,老板和伙计被一并投入监狱。
又过了两天,朱漆大门旁边钉上了一块牌子,上书“出洋肆业局”。
这三天里,崔泠每天都带着一个东洋医生来看望赵燕婉。据说东洋医生有一套较先进的戒烟方法,注射十几天西洋药剂就能戒掉大烟瘾。
这天,趁着东洋医生在里屋给赵燕婉诊治,崔泠拉住罗卿卿的手,道:“这两天照顾你妈妈也把你累坏了。我过会儿让东风过来,带你出去玩玩吧。”
虽然只两天没见到瞿东风,罗卿卿觉得好像过了好长时间。听泠姨这么说,便答应下来。
罗卿卿从院子里接了一盆水,想梳洗一下。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院门,再一看,竟是章砾。
章砾走过来,低声道:“罗总司令要小姐速回金陵。”
爸爸……罗卿卿咬住嘴唇,看到脸盆里、自己的倒影在水里剧烈的晃动起来。
章砾继续道:“为洗燕水岭战败之耻,戚明达派了支部队突袭华北军的长平关。没想到又吃了败仗。现在华西军和华北军可谓剑拔弩张,恐怕不拼出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我华东军的地方正好夹在这两方势力之间,小姐现在逗留平京,又跟瞿家有交往,对罗总司令裁决军务很不利。”
又要打仗了。罗卿卿在心里叨念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天一直没见到瞿东风。
罗卿卿瞥了眼北屋,道:“妈妈现在身体很差,我不想走。”
“不想走也必须走。这是总司令的命令。”章砾道。
罗卿卿听得出章砾口气里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见罗卿卿要转身回屋,章砾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向院外走去,道:“事不宜迟。晚走一步,恐怕会被瞿家先下手为强。”
罗卿卿没有深究何谓被瞿家先下手为强,只是本能地想挣脱章砾的手。章砾比大部分男子都高大壮硕很多,抓住一个纤纤瘦弱的女孩子自然象抓住一只小鸡。罗卿卿只能被动地被牵出院外,正被章砾拉向等在院外的轿车。附近的院门洞里突然冲出四五个男子,呼啦一下把他们包围住,好像早已等候在那里。
“这位先生要带罗小姐去哪儿啊?”一人问章砾道。
章砾知道情势已到这个地步,说什么借口也无济于事,只想让罗卿卿看清瞿家的真实面目,便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负责监视罗小姐的行动?”
“岂敢,岂敢。”对方打着哈哈。
章砾道:“既然不是,就请让开。”
“那可不行。军长派我们来请罗小姐去赴家宴。这位先生想带罗小姐出门,还是改天吧。”
军长。罗卿卿马上想到瞿东风。见章砾跟几个人周旋,她趁机甩掉他的手掌。走到来人面前道:“好,我去见你们军长。”她无暇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这时候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就是瞿东风。
出乎罗卿卿所料,几个人并没有把她带向瞿府,而是来到军统局。罗卿卿一下火车的时候就被押到过这个地方。她立刻警觉起来:“真是瞿东风派你们来?”
车里的人回答道:“我们的军长是瞿东山。”
瞿东山?罗卿卿想不明白瞿东山为什么要请她,直觉里感到不会有好事。
由他好处行
经过几道被士兵重重把守的铁门,罗卿卿被带进一间套房。虽然比拘留所干净敞亮许多,整个房间还是充满囚禁的压迫感。罗卿卿在房间里坐了一会,瞿东山出现在房间门口。
罗卿卿腾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门前:“瞿军长都是这样对待客人吗?”
瞿东山表情冷漠,眼睛里甚至射出隐隐凶光。罗卿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瞿东山口气还算客气:“罗小姐稍安勿躁。在下请罗小姐来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望罗小姐不吝屈尊,在此逗留几日。”
“你要禁闭我?”
“你非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瞿东山说罢,吩咐副官道,“罗小姐的衣食起居都必须安排妥当。不能有一点怠慢。”
铁门重新合上,瞿东山的人影消失在门外。罗卿卿用力拍着大门,喊道:“我要见瞿东风!你让瞿东风来!”
门外走廊里没有任何回应。罗卿卿还是坚持着一遍一遍的大喊:“瞿东风!我要见瞿东风!”因为,只有用力的嘶喊才能让她听不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她不肯想,也不敢想,如果瞿东风也参与着囚禁她的事……
瞿东风,瞿东风……她终于筋疲力尽,最后的声音只能自己听到。她蔫蔫地靠在门上,呆望着铁窗,忍不住泪流满面。在金陵城吝惜了四年的眼泪,好像都攒到这几天一并掉了下来。
正当罗卿卿哭到心灰意冷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军靴声。之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铁门打开,开门的士兵闪到一旁,瞿东风出现在门外。
真正见到瞿东风,罗卿卿反倒安静下来,无名地腾起一股怨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瞿东风也没有说话,只是拉起罗卿卿的手,径直走出去。
“二公子请留步。”瞿东山的副官匆匆迎上来,堵住走廊出口,“请罗小姐留在这里是大公子的指示。”
“回去跟大哥说,他的指示还轮不到我服从。”瞿东风口气很淡,却有一种不动自威的震慑力。瞿东山的副官只好退到一边,请两个人走了过去。
沉默着走出几道铁门,走到楼梯拐角,瞿东风忽然停住脚步,伸出右臂,一把将罗卿卿揽住,道:“对不起,是我安排疏忽。”
罗卿卿能感到瞿东风的嘴唇离她很近。他说话时候吐出的气息撩拨着她的头发,便在她心里也撩拨起一阵令人娇羞的涟漪。
檀香山南麓,双溪别馆。
崔泠一脸愠怒地下了车,大衣也不及脱径直走进瞿正朴的书房。
“老爷,你也得管管大公子了。”崔泠一踏进书房,就掏出手绢揩起眼睛。
“东山怎么惹你了?”瞿正朴从书桌后面走出来,揽住崔泠的肩膀。
崔泠立刻伏到瞿正朴肩头嘤嘤哭泣起来,边哭边道:“他居然擅自把罗卿卿给关起来了。要不是东风留了个心眼儿,早安插了眼线,卿卿被带到哪去都不知道。”
瞿正朴道:“罗卿卿。罗臣刚的女儿?”
“是啊。我跟你说,卿卿可是我心里的准儿媳妇。谁要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
“罗卿卿……东风……”瞿正朴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崔泠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瞿正朴的表情,心中有了谱,便愈发悲愤交加起来:“人家说宁拆一座庙,不坏好姻缘。东风跟卿卿自小相识,早就心心相映了。你说大公子他安的什么心,非要从中作梗?”
瞿正朴道:“老大也情有可原。如今我们要跟华西军干一场大仗。只能胜,不能败。罗臣刚这时候正处在渔翁的位置,他又不露一点心迹。我想东山这时候扣押罗卿卿作人质,也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
“策略?他这是鲁莽。蛮干。你现在把人家女儿关起来。人家要是趁你跟华西军打得正紧,突然来个大兵压境跟你要人,你说你给不给?到那时候,就算你给了,你也已经把人家惹恼了。等到把女儿要回去,不再来打你才怪。”
崔泠见瞿正朴听得很仔细,便继续理直气壮道:“我是个女人,哪懂那么多军国大事,其实这些道理都是东风跟我讲的。不是我偏袒自己的儿子,这东风比东山虽说小了几岁,处理起事情来,往往比他大哥要想得远,看得准。”
瞿正朴呵呵一笑:“你呀,就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你知不知道这两天,东风在军事会议上处处跟我和东山唱反调。我都恨不能揍他一顿。”
“有这种事……”
瞿正朴打断崔泠:“算了,女人家不用知道那么多。”说罢,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黄杨木镶嵌珠宝钻翠的首饰盒,递到崔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