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不语。叶向高是福建人,家里亲族都是海商,禁了海,就可以自由走私,不用向朝廷交纳海关税。
“连朕的阁老都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天启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慨叹。
卢象升吞吞吐吐道:“陛下,您跟我说这些……不太合适。”
天启苦涩地笑了笑,眉间染上一层郁色。
“可是我又能跟谁说呢?”他轻轻道,好似自言自语,“有些话憋在心中久了,总忍不住找人倾诉,谁又肯听我呢?”
卢象升暗叹,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已流露出孤家寡人的寂寞。从前他只觉得皇帝像个孩子一样,只知道玩乐,弃朝政于不顾。也许玩乐只是他的一时逃避吧,就像自己心情烦闷时,也会喝酒解愁一样。
他们走的是田间小路,举目望去,远处的河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农夫赤着脚佝偻着腰担水。
“这是高河,高阳地处高河之北,故称高阳。”卢象升指着那河道,“陛下,你看,河位下降了好多,河滩地都露出来了,这都是因为连年干旱,降雨稀少。还有这些土地,三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是麦苗青青,如今都荒芜了。”
天启环视四周平原,干涸得像灰色的石头,寸草不生,风一吹,卷起许多尘土。眉头蹙起,他在心底叹声气,连北直隶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受灾严重的陕西、山东这些地了,官员给他上折子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易子而食,看来此言不虚。
一个瘦巴巴的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挑着水打他们面前走过,卢象升定睛看去,这人上身穿着破旧的红袢袄,脚蹬着一双破旧的红袄鞋,头上戴的红笠军帽垮了半边。这套装束是大明军队制式军服:鸳鸯战袄。这人原来是个军士。
“小兄弟。”卢象升从马上下来,笑唤道。
那小瘦猴面黄肌瘦,一双明亮大眼睛显得更大,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十分机灵。看卢象升头戴方巾,身穿竹青色道袍,举止文雅,便知是个读书人,心生好感。
“这位相公,方才可是唤我?”他腾出一只手,挪了挪帽檐,把那双机灵活泼的眼睛露了出来。
“是。”卢象升温和一笑,目光在他腰间的木质腰牌上扫了扫,“小兄弟莫非是这附近的墩军守卫?”
“我是前面靖边墩的。”小瘦猴捏着腰牌晃了晃,上面篆刻着几个大字:墩军守卫顾显
“好巧!”天启开心,翻身下了马,对卢象升说,“我们跟着他去看一看。”
“看什么啊?”小瘦猴放下扁担,捶着酸疼的肩膀。
“看你们靖边墩。”天启道。
“啊?”小瘦猴惊讶得脖子往前一伸,眉毛眼睛挤作一团,“那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又差,你们要玩啊,到别处去。”
他看这两人白云一样洁净,又文绉绉的,便以为他们是游学的秀才,春日里出来寻找乐子。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小瘦猴抬头望望天,擦了把汗,挑起扁担,“我们墩里穷得叮当响,你们要去了,恐怕连晚饭都招待不起。”
说罢转身即走。
“等等,顾显。”天启在他身后笑道。
顾显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脚步顿住,回身看他。
“别忙着走啊,”天启迎着他疑问目光走上去,“这附近有没有卖吃的?”
“吃的?有啊,朝东北方走上两三里,有一个酒馆,里面酒肉都有,小菜也齐全……”顾显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目光跟着天启那只白手移动,看着他解下腰间系的黄稠袋,把袋口大大撑开,在里面扫来扫去地看,后面的话不知不觉就说不下去了。
不是看天启穿着不俗,顾显真以为这钱袋是他偷来的,拿钱的动作太生疏太笨拙太没有气势了。
“嗯……十两应该够了吧?”天启捡了一块最大的,捞起他的手放上去。
“岂止啊,还多了呢!”顾显双眼发亮,咧开嘴笑起来,兴奋地把银子往空中抛了又抛。他也不问这两人去干什么了,豪爽地招呼道,“走!走!我带你们去!”
天启和卢象升相视一笑,牵了马跟着他走。这顾显嘴皮子一张,利索地说起话来:“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墩里是不让外人进的,到时候人家问起,你们就说是我的远房亲戚,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天启就像没听见,指着他手中的长枪道:“你出来挑个水,还带着长枪?怎么,这一片不太平?”
“唉!”顾显垂头叹气,“小心点总是好的,最近响马贼横行塞外,老巢就在这附近的山上。上个月好几个商队都遭了秧,男的都是一刀捅死,女人和财物全都掳了去。娘的,他们都不来挑水,偏要老子来,这不是欺负人吗?”嘟嘟囔囔说着,见两人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忙改口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没听说过九省通家?
天启道:“是那几个响马贼的名号?”
“响马贼?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吧。”顾显瞥了一眼这文弱的小书生,眼睛里满是怀疑和鄙视,“那贼头叫马翩翩,家里祖辈本积下万贯家财,无奈被这不肖子孙败坏得一干二净。他做不来正经事,豪奢惯了,受不得穷,就占山为王,做起了这打家劫舍的买卖,在齐鲁燕晋这一带横行扫荡,那些小盗山贼也都从了他,一两年下来,已聚众上万人,寻常人谁惹得起?”
天启嘲讽一笑:“寻常老百姓当然惹不起,可你们是军人,如今连几个盗贼都收拾不了,将来怎么去打北虏、鞑子?猛虎面前,恐怕都变成小绵羊了。”
顾显觉得这话刺耳无比,有心反驳,张了张嘴,却找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他吊儿郎当地说:“谁管得了这个,过一天讲一天,现在朝廷不给饭吃,不给衣穿,还指望我们给它卖命!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谁不是爹生娘养?皇帝老儿锦衣玉食,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管我们这些蚁民死活?但凡多发一斗米,一年给一套衣服,老子不为国效忠就不姓顾!”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语罢,谁也没吭声,一阵沉默,唯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走在最前方的顾显忽然停下,吐出一口气,道:“到了,这就是靖边墩。”
☆、边军
天启和卢象升一同抬首看去,面前巍然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火路墩,墩身约达十余米,整个外形呈覆斗式,颜色灰白,往上看去,隐隐可以看到上首的望厅房屋及灯柱军旗,墩的四周,建有一座长达三十多米的马圈围墙,墙外有壕沟。
大明在九边各地大建墩台,一般三里一墩,五里一台,近塞称为边墩,腹里地方称为火路墩或接火墩,一旦有异族侵扰,这些火路墩一个接着一个擂鼓放狼烟,很快就能把消息传到它们所属的庄子里。
天启以前只在图纸上见到过这玩意,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他打量着,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小心!”顾显几步赶到他面前,指着壕沟说,“这有塌窑的陷阱,我领着你们走。”
天启和卢象升跟着他越过壕沟,来到大门前。那门的上首设有一个悬楼,里面控制着一个吊桥,墩里的人出入,都是依靠这吊桥。
顾显冲上面喊了几声,一个懒洋洋的脑袋伸了出来,调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瘦猴回来了呀。”
“你当是你爹呀。”顾显一向讨厌这个整天跟在甲长黄大海后面拍马屁的李通,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快放吊桥,我要上去。”
靖边墩里头,顾显年纪最小,性情也毛躁,众人都喜欢欺负他,像这种大老远挑水的活,你推我,我推你,就推到了顾显身上。李通尤其跟他不对付,时常刁难。
现在他有意折磨这小子,迟迟不放吊桥,倚在土台上,不紧不慢地说:“急什么。”眼珠一转,他冲天启和卢象升抬了抬下巴,“这两人谁呀?”
“家里亲戚,顺便来看看。”顾显压住怒火,淡淡道。
李通把眉头一皱,直起腰来,气势十足地说:“我说顾显,这墩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万一混进来金奴的奸细,出了什么事,怎么向朝廷交代?”
“你说谁是金奴奸细!?”顾显破口大骂,“这墩里是有钱还是有粮啊,他妈的穷得叮当响,破窟窿一个,谁来抢啊?你这老混蛋上个月还跟蒙古人做生意呢,论卖国你当属第一,他娘的现在还说三道四……
李通满脸通红,心中怒火大盛,面上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缩回脑袋,冲另外一人道:“马二,放吊桥啊,我可不想听疯狗狂吠。”
吊桥放下,顾显挑起扁担,回头招呼两人一声,咯吱咯吱走在上面。天启和卢象升跟上。一进门,一股难闻到说不清的味道扑鼻而来,天启屏住呼吸,抬头打量,一时有些惊愣。
沿着围墙,左侧筑有一排墩军住房,住房旁有一口井,井口凝结着淡黄色泥土,干巴巴的,想来已经干涸,几个妇女正在井旁晾晒衣服,说着闲话,男人们围坐在桌旁赌牌,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言语粗鄙。有的向这里瞥上两眼,目露惊异,回过头悄声说道:“小瘦猴还有这等亲戚,看不出来啊。”议论一阵,也就作罢了,很快又沉迷到赌局中。
围墙的右侧,是羊马圈和仓房,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本就是个狭小的空间,十来个人吃喝拉撒全在这里,又圈养着牛羊,也就无怪乎味道难闻了。
给他们放吊桥的马二转身搬了条板凳,用袖子揩了两揩,放到他们面前,憨厚一笑道:“怠慢了,请坐。”
天启道声谢,并不坐,问顾显道,“你住在哪里?”
“这里,请进来参观。”顾显走到这排房子的第三间,推开木门,尽管他的动作足够小心翼翼,那门仍嘎吱嘎吱作响,好像一碰就倒。
房子低矮,天启还好,弯一下腰就可以进去,卢象升就有些困难了,他站在外面打量,见那门窗皆已毁坏,其他家莫不如此。
屋里潮湿阴暗,空间狭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只剩下站脚的地儿了,做饭的炊具、锅碗瓢盆都在门口搁着。天启抬头看去,见房顶上好几道裂缝,有的正对着床。
“下雨时漏水不?”他问。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那你怎么睡觉?”
“被子一蒙,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这房子有多少年没修了?”
“哈!”顾显无奈摇头,“打我记事,它就没修过。”
“你记事就在这里守卫?”
“我爹在这里,他死了,我来接任了。我们家是世袭军户。”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
天启道:“那你在这里守边,谁来照顾她?”
顾显沉默片刻,别开脸,看向外面,声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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