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眼中钉。都是为皇上办事,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你做过的事你自己知道。”韩旷淡淡说完,将折子递给魏忠贤,“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说罢走回桌子后,捋起袖子坐下,再不看他一眼。
魏忠贤气得七窍生烟,可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稳定心神,上前恳求道:“阁老,如今国家有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您,谁也不能平息众口,请您留些意吧。”
“我不能!”韩旷头也不抬,“孽是你自己做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魏忠贤一把怒火烧起来,拂袖而去。
走出门外,天上正滴滴答答下雨,冷风夹带冷雨扑面而来,魏忠贤不禁打了个寒颤。
外援找不到,只能直面天威了。
☆、皇帝
魏忠贤拖着,迟迟不敢让人把奏折送到天启面前。
但是形势已不容许他再逃避了,为了深刻地揭露魏大太监的罪恶行径,杨涟四处布道讲学,终于把这封折子上的内容传播到妇孺皆知的效果。于是京城人民都知道魏忠贤出身无赖,魏忠贤害死了嫔妃,魏忠贤给皇后堕胎,一时骂声震天。有好事者将此疏编成歌,街头巷尾传唱。国子监几百号人也不读书了,每天抄阅“二十四条大罪”,并广泛散发。
魏忠贤已经无脸出门了。
不过他还是要出门的,五月三日,这封奏折到了天启手中。
五十多岁的魏忠贤虽然已历尽了人世的沧桑,但他仍然显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曾想跟赵南星、杨涟在内的所有人搞好关系,但没人愿意买他的账。他自己都没想到,在受到杨涟猛烈弹劾的时候,他竟然会吓得两腿发软,一路哭哭啼啼走到乾清宫,一头跪倒在皇帝脚下,诉说自己的冤屈。
而那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这个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跟他的父亲朱常洛一样,自幼承受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朱常洛有着什么样的感触,这位皇长孙也有着什么样的感触。他跟他的父亲一样,也是迟迟得不到册立,迟迟不能出阁读书。
幼年的成长经历培养了这位年轻皇帝洞悉一切的能力,帝国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能在他的心中掀起任何波澜。他虽成长于两个妇人之手,但他已将魏忠贤内心深处的阴鹜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个人愚昧而狡猾,怯懦又狠辣,敢干、敢于担待。
这样的人已经很难找了,不过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一个有着超强的个人手腕,一个能够顶住文官疯狂的攻击,一个跟王振、刘瑾、严嵩、张居正一样辣手的人物,一个可以对付文官的人物。
他俯视着脚下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又一次笑了笑,温和地说:“忠贤,你起来。”
“万岁……”魏忠贤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怔怔仰视着他。
天启转过身,束手走到御桌前,捏起那份奏折,重又缓缓走到魏忠贤跟前,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一扯为二,扔到地上。
“明天起,照旧到司礼监供职。”他说。
第二天一早,宫中发出一道圣旨,张贴在午门门口,疏中严厉斥责杨涟乱议宫闱秘事,并判定杨涟的目的是孤立皇帝,以便臣下胡作非为,并警告其他人不得起而效尤。
圣旨一出,群情激愤,舆论哗然,弹劾魏忠贤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宫中,通政司里的折子堆积如山,每天约莫七八十份,跟魏忠贤有仇有怨的都没放过这个机会,东林党打头阵,其他人紧随其后,南北两京的人都来凑这个热闹。往常通政司的内侍是把折子拿到司礼监,现在是一箱一箱地抬。
杨涟更不想半途而废,他觉得,皇帝根本没见到他的奏疏,那道圣旨是魏忠贤伪造的。他想在早朝时面奏皇帝,到时候他慷慨陈词,群臣起而响应,皇上在这种阵势面前,也许有可能改变主意。
他并没有刻意保密,面奏的消息很快在外廷喧哗开来。第二天,皇帝传旨免朝,第三天,依旧免朝,他便猜想,魏忠贤一定在背后撺掇小皇帝了。
五月的朝阳从东方露出头来,照耀着巍峨壮观的乾清宫,微风清凉,这是个美好的清晨。天启抱着猫,懒洋洋地走出大殿,后面跟着他的小跟班,那是十来只大小不一的小猫。
他走到丹陛上坐下,猫儿从四面八方窜来,顺从地伏在他的脚下,摆着尾巴献媚。
“兵部老爷,”他对着一个看起来比较凶猛的黑猫,指了指自己右前方,“来,跪在这,对,别乱看了,就是这儿。
“户部员外,”他用脚踢了踢一个圆滚滚的大胖猫,戏谑地说,“你怎么又胖了,是不是贪钱贪得太多,把民脂民膏都吸刮干净啦?去,跪中间去。”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叫着名字,把这群猫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全都是卧在自己的后爪上,前爪着地,直起身抬起头来看着他。
“好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好,像是一个国王对着自己的臣民发号施令一般,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磕头你们就磕头,谁磕得好,我就给谁加官进爵,要是不磕或者慢了半拍的话,我就罚你们面壁思过,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这群猫儿果然扭了扭脖子,一齐点头。
“很好!”他拖长声音笑着说,显然对自己的子民非常满意,接着清了清嗓子,短促而大声地下达命令,“磕头!”
只见这十几只猫儿,像小狗一样,把两只前蹄伸到前方,然后慢慢把小脑袋伏在上面,屁股高高撅起。这模样,跟个听话的小人儿一样,实在太可笑、太滑稽了。
天启跺着脚,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一个人呆坐。
德化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群宫装丽人,吴敏仪推了推发呆的张嫣:“娘娘。”
张嫣定定神,轻声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是。”吴敏仪颔首。
张嫣端端正正地走过去,离得近了,出声唤道:“陛下。”
他把头转了过来,脸色沉郁,看着无精打采,微有些讶然说:“皇后?”
张嫣福了福身,走到他旁边,缓缓道:“听说这两天弹劾魏忠贤的人很多,朝廷动荡不安。”
天启“嗯”了一声。
张嫣的语气微带斥责了:“那陛下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逗猫?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出来主持正义吗?”
天启沉默一会儿,抬头笑问她:“该怎么主持正义?”
张嫣摇头叹道:“我不明白,陛下为何宁弃群臣,也要维护魏忠贤?”
天启不想和她谈此事,改口道:“方才李清和来诊脉,怎么说?”
张嫣的神色转为凄楚,“只是夜里凉了胃才呕吐的。”
“我猜也是。”天启自嘲地笑了笑。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他站起身来,双手拉住她的双手,柔声问道:“现在好了吗?”
“好了。”张嫣微微一笑。
“陪我走一走。”
天启手牵着她,沿着汉白玉铺成的甬道缓缓踱步。
“陛下,你已经连着三天不上朝了。”张嫣轻轻道。
天启抬头,以手指天,“嫣儿,你看有大雁飞过。”
张嫣丝毫不予理睬,接着说:“陛下,您还记得吗?当年移宫,杨涟为了陛下顺利登极来回奔波,七天内须发尽白。”
天启的神色柔和下来,然而只是一刹那,旋即他笑道:“笑话,朕是皇长孙,皇长子,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要登极何须任何人帮忙?”
“陛下,”张嫣站住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能就这样抹杀他们的功劳。”
天启轻笑:“嫣儿,你又不在场,怎么知道事实如何?即便他真是出于一片忠心,朕做的也够了。当年他是七品给事中,现在他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张嫣道:“难道陛下真的认为,移宫一事是杨涟左光斗他们故意炮制出来,为东林争功吗?陛下,你了解西李,觉得她不会垂帘听政,可他们不了解。西李把你禁在宫里,不让出去见大臣,还让通政司把每天的奏折先送给她看,外廷臣子看到这种情况,能不担忧吗?”
天启皱眉:“当年的事就不要再说了,这几年东林党的人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这几件事,我已经听得够了。我承认他们有功,我也给了他们官做,指望着他们帮我共治天下。结果呢,在朝堂上,他们排挤其他党派,边疆上连着给朕丢了辽阳和广宁,除了嘴上嚷嚷着大义,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
张嫣叹道:“我只希望朝廷安宁,陛下无忧。”
“难道我不想吗?”天启疲倦地抚额,“可是你看看,本来没什么事,他又来上疏。现在南北两京的官员都参与了进来,正事也不干了,都群情激愤着让朕处置一个太监。嫣儿,你不知道这帮读书人有多执拗,他们反对魏忠贤,不是忠贤做的不好,也不是忠贤出身无赖,而仅仅是因为一句祖制,太监不能干政,一帮腐儒!”
“陛下,这不是腐儒。”张嫣正色道,“这是纲常秩序,必须坚持的原则。祖宗既然把这句话写下来,让子孙牢记,必然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也体谅体谅他们,寒窗苦读十年,到头来还要被一个太监奴役,读书人的脊梁何存?”
天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接着他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光滑的手背,笑道:“嫣儿,能不能不要再插手政事?给朕生个孩子吧。”
明明即将进入炎夏,张嫣却觉得像是初秋,全身泛起了凉意。
☆、廷杖(一)
免朝三天后,天启终于在第四天早晨走出了乾清宫,御皇极门,百官排班朝参。杨涟举目一看,皇上的侍卫格外森严,数百名宦官身穿铠甲,夹陛而立,手上都举着斧、瓜等兵器。这些人个个瞪着眼睛,目露凶光。
饶是杨涟胆壮如虎,也不免感到阵阵凉意。
魏忠贤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朝王体乾使了个眼色,王体乾悠扬舒缓的声音在皇极门前的广场上响起:“左班诸臣不许擅出奏事。”
左班诸臣,即文官。
杨涟暗暗与左光斗对视一眼,两人俱都咬牙。
面奏不成,东林党人将希望转移到首辅叶向高身上。叶向高并不认同杨涟的做法,他曾对门下弟子说:“其实魏忠贤在皇上那里也有所匡正。比如有一天,有一只鸟飞入宫里,皇上便想爬上梯子,用手去抓,魏忠贤赶紧挽住皇上的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又有一次,皇上赐给一名小内侍绯衣,魏忠贤斥责那位小内侍说‘这不合你的身份,虽是皇上所赐,也不许穿’。可见魏忠贤是个很认真的人。若是皇上接受了杨君的疏请,恐怕难以再得到如此小心谨慎的人服侍在皇上身边了。”
此事传到杨涟耳朵里,他大为恼火,上疏前没跟这位首辅打一声招呼。尽管他对叶向高并不满意,但还是在叶向高的身上看到一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