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爆发出来,像个撒泼打闹的孩子。
天启一动不动,任她捶打,耳中听着她咕哝不清的哭骂:“混蛋,谁让你来扰我?你值得吗?你值得我动心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你这个骗子!薄幸人!”
张嫣越骂越怒,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直在暖阁外窥探情况的吴敏仪猛然瞪大眼睛,捂住心口。宫女内侍莫不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吴敏仪做一个手势,所有人都踮着脚跟着她出去。
天启脸撇到一边,整个脑袋都在发晕,不过片刻,就觉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懵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张嫣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打完后,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扶住床的雕花护围坐下,一头歪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天启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站到床前打量她。
她头发凌乱,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闭,睫毛又长又浓密,跟平时一样,看着温柔又美丽。
那刚才那个撒泼打闹的人是谁?他叹一声气,坐到床上,抱起她的腿给她脱鞋,接着是脱袜子、脱衣服,期间她又咕哝了几声“混蛋”。天启想,这一声骂是不是跟他学的,为什么口气跟他那么像?
还好她睡着了,比较柔顺,做这些没有花费他多大功夫。他抱起她放到床里头,让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才收拾收拾躺下。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星空,她的话一次次回荡在他耳边。难道他做错了?也许他做错了,他做不到为了她罢免魏忠贤,也做不到为了她不要皇嗣,既然他不能全心全意爱她,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她付出真心呢?他确实,太自私了。
他是皇帝,注定要孤家寡人一生。也许懂他的,陪伴他的,只有这浩瀚星空。如此地美,安静,可以微笑听他倾诉心事。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很温柔,很温暖。他心里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张嫣那张脸,不是他母亲王才人。
他还没有醒透,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已经坐了起来,神色平静漠然,似乎又是很早以前那个对他漠不关心的张嫣了。
他心中抽痛起来,也紧张起来,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张嫣收了手,面向他跪坐,垂头道:“陛下,臣妾昨晚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天启起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张嫣咬唇不言,片刻后,双手撑床,叩头道:“谢陛下。”
天启烦躁起来,拉起她胳膊把她拖到身边,盯着她眼睛问:“你怎么了?”
张嫣平静道:“我无法忍受。”
天启不解:“什么?”
还有什么,我的生命里只有你,而你却注定不能被我独占。张嫣怔怔看着他,沉默不言。
“我知道了。”天启喟然一叹,松开了她。
张嫣再次俯身,双手撑床,垂头道:“所以请陛下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来了。”
天启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她,神色震惊、哀伤,像挽歌在他耳旁奏响。
好半晌过后,他抑制住颤抖的身体,低低道:“为什么?”
张嫣道:“我曾想顶着骂名和陛下厮守一辈子,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无法做到像史书上的贤后那样,一边看着丈夫纳妾,一边心如止水。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我会爱护陛下一辈子,但是请不要再让我介入男女之事,因为陛下的男女之事里,永远都会有别人。如今只有斩断这份牵绊,我才能活得平和高贵,真正担起皇后的职责,而不必像一个弃妇或者妒妇。”
“请陛下允准。”她恭谨颔首。
天启泪湿双眼,紧抿着唇角不让自己出声。此时此刻,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他也无法体会到张嫣的悲哀。一个纯粹的人,要求的是一份纯粹的爱情,不是零就是全部。他逼她交出真心,却不能给予她完整的他。这唯一的,带着巨大悲伤和巨大欲望的爱,已经压垮了皇后。
“我答应你。”他低低道,声音嘶哑。
“谢陛下。”张嫣说完,抬起头看他,目光清澈坚定。
天启咽回眼泪,向她伸出手,“嫣儿,跟我约定。”
☆、拉拢
二月里,草长莺飞,微风和煦。
坤宁宫里茶香弥漫,张嫣缓缓步下庭来,在李清和三步之外站定,讶然道:“你要离京?”
“是。”李清和微一点头。
这个年轻医生的脸上已没有往日的傲气和淡然,眉头紧锁,神色愁郁,回答皇后的话时,也心不在焉。
张嫣道:“你在太医院做的挺好,为何突然离职?你的医术已是出类拔萃,我的病是我自身的原因,不怪你。”
李清和摇一摇头,脸上现出不屈不挠的神色来,“我来太医院是为了皇后娘娘,如今没治好娘娘的病,那我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我打算四处游医,像我的先祖那样,多看,多听,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现在闷在衙门里,只靠翻找医书,希望不大。”
张嫣点点头:“有道理。”顿了顿,她又笑道,“其实你不必灰心,你年纪轻轻即有此成就,已是了不得了。”
李清和拱手道:“没治好娘娘的病,一切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长揖下去,再拜起身,道:“臣这就告辞了,如若没有把握,此生恐怕都不会再来京城。”
一个执拗的人,张嫣笑了笑,忽然凭空生出希望来。执拗的人凭着一股冲劲坚持到底,通常都会无往不胜。
她笑道:“那这么说,下次我看到你,也就是成了。”
李清和微微一笑,皇后果然是皇后,即使身处逆境之中,一样的淡然美丽、笑容明朗,但愿,此生能再见到她。
他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身影洒脱不羁。
吴敏仪收回目光,看向张嫣,抿嘴一笑,道:“这太医真是难得,甘心为娘娘奔波劳累。”
张嫣一怔,皱眉道:“他不是为了我,是不甘心失败。”
吴敏仪笑一笑,不再多说,招手叫彤史进来,拿过皇帝的起居注给皇后看。
张嫣漫不经心地翻着,问道:“都找太医看过了吗?有没有怀孕的?”
“没有,就是最常侍奉的翠浮也没有。”
张嫣合上起居注,站起身来递给她,“那就继续看着,有孕了立即报知我。”
吴敏仪答应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娘娘听说了吗?魏忠贤已经派太监到京郊附近四处寻觅美女了,说是献给皇上。”
张嫣轻轻点了点头,往门外踱去。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白色秋千孤单地挂在两树之间。
吴敏仪叹道:“娘娘可要小心了,瞧他那架势,像是要找一个绝色出来跟娘娘抗衡呢,再加上翠浮……娘娘说的一点没错,这老家伙在前朝得势后,就来后宫逞威了。”
说着已到了秋千旁,张嫣拂去上面的一片落叶,坐了上去,抱臂靠在长椅背上,抬头凝望着天空。
那天晚上天启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
嫣儿,跟我约定。
约定什么?
立太子后,我们就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厮守到老。
既然爱了,就要相互信任,张嫣叹一声,淡淡道:“随他去吧。”
吴敏仪愣住,悄悄地打量皇后,她的神色平静祥和,已不像年前那样消沉、迷茫,难道她把对皇帝的爱意尘封起来,真正地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来?
“喵喵……”
“别跑了,快站住!”
翠浮的声音打门口传来,低低的,很着急,好像都快哭了。张嫣和吴敏仪对视一眼,一齐朝门口看去,原来是皇帝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猫跑进坤宁宫里来了。
翠浮怯怯地走到门口,猫着腰向院子里瞅去,她本打算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猫捉走,谁知一看,就看见了皇后和吴敏仪,当下又羞又窘,本能地缩回了头。
小白猫懒洋洋地走到张嫣脚下,不走了,翻身躺在她脚上睡觉。吴敏仪失笑,这模样,像极了它的主人。
翠浮踌躇一会儿,没有办法,只得横下心来,低头踏进院子。她没脸见这两个人,把手拢着,肩膀缩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矮小到草缝里去。
张嫣只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头。那个活泼娇俏的女孩哪去啦?变得这么胆小怯懦。想起她们从小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梅月华实实在在害了她,她不都原谅了吗?难道她也要翠浮变得生不如死,才能消除怨恨吗?
到了秋千后,翠浮不敢再走,双膝发软,跪在地上,低低道:“皇后娘娘千岁。”
张嫣情感涌动过后才想起来,她现在已经是客氏的人。她既没觉得怒,也没有恨,也许是因为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相信那件事不是翠浮做的,这样说来,她当初对翠浮确实残忍了些。所以翠浮现在是来报复吗?
她轻柔地捞起猫,示意吴敏仪接过去。吴敏仪接过后,转交给翠浮。
翠浮瞧了一眼连头也不肯回的张嫣,默默接过猫,垂头道:“谢皇后娘娘,奴婢告退。”
她站起身正要走,腹中突然一阵恶心,忙转过身,捂嘴干呕起来。
张嫣一个激灵直起了身,看向吴敏仪。
翠浮自觉失仪,趁不恶心的当儿,快步朝门口走去。
张嫣道:“等等。”
翠浮立即站住了脚,恶心涌上来,又是一阵干呕。
张嫣吩咐吴敏仪:“你去请御医来。”
吴敏仪走后,张嫣叫来宫女,将翠浮扶入暖阁。她这一会儿已经不恶心了,只是脸色不好。张嫣在她对面坐下,轻声问:“第一次吗?”
翠浮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小声道:“是。”
张嫣道:“还有其他异常吗?对了,这个月来月信了吗?”
翠浮猛然一惊:“没有!”
张嫣微微笑道:“那很可能是有了。”
翠浮不由自主抚摸肚子,脸上慢慢浮现出喜色,有了吗?真的有了吗?看来她短时期内不会被皇帝抛弃了。孩子才是一切,有孩子,她才有利用价值,无论是对皇帝,皇后还是魏忠贤。谁都不知道,她有多期盼,日日夜夜都在向上天乞求。她宁愿折寿,也要换来一个孩子。
御医很快来到,是当初给天启看箭伤的那位。张嫣对他的医术不信任,但既然请来了,也只得让他先看着。
这位御医诊脉后,脸上现出苦恼之色,皱眉道:“好像……是有了。”
张嫣讶然,继而又想笑,太医院竟然废物到如此地步,连怀孕都不能确诊了。她道:“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