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走后,他勉强支撑着起来,南面遥向老母拜了几拜,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从小丧父,家贫,由寡母抚养长大。当官三十多年,家里一贫如洗。如今母亲还未等到他孝敬,他却要先行一步了。
张嫣低声对燕客道:“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燕客点点头,转身走开。
“杨大人。”高永寿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走到牢房门口,放下食盒,轻唤。
杨涟卧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皮打量他,犹疑道:“你是谁?”
“我是内书堂的高永寿啊。”高永寿曾在内书堂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杨涟以极为衰弱的声音说:“不记得了。”
“不要紧的。”高永寿连忙摆手,看看站立在牢房门口的张嫣,又低低对他道,“我跟着皇后娘娘来看你了。”
杨涟大惊,缓慢地转动已经僵硬的脖颈,怔怔看向张嫣。
“杨涟。”张嫣朝前走了一步,轻轻开口,“我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还能说得了话吗?”
“尚能。”杨涟眼眶潮湿,艰难地把头垂下,“不过请恕微臣不能向娘娘行礼。”
“无妨。”张嫣说完,轻轻叹了声气。
牢房内一片静寂。张嫣默了片刻,待心情平静下来,再次开口:“你可知‘党’字怎么写?”
杨涟沉默一会儿,缓缓道:“《说文解字》有云,党,不鲜也,从黑尚声,意为晦暗。”
张嫣接道:“所以古人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东林既然结党,还能以君子自称吗?”
“不意娘娘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杨涟并不恼怒,坦坦然一笑。
张嫣侧身看着昏暗的过道,徐徐又道:“三十多年前,东林”三君子“的邹元标顶风作案,上书反对张居正多情,被杖责几乎毙命。三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四处呼吁替张居正平反。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杨涟沉默以对。
“因为他花了三十多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气节救不了大明。”张嫣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急促。
杨涟听了她的话,心酸不已,失望又绝望地说:“娘娘这么说,杨涟真是无颜苟活世上了。”
张嫣痛心叹道:“我只是觉得,大明现在内忧外患,朝廷大臣小臣更应该和衷共济。做大臣的,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就要想尽办法稳定国体,而不是你争我斗,从内部乱起来。”
这是一群人的事,不应该只归罪杨涟。况且,她怎么能在这个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身上再施加精神上的折磨呢?
她定了定神,道:“历来结党,必定营私。东林也是如此吗?”
杨涟没想到,临死之前,还有人来拷问他的道德,而且是一个有分量的人。他心中感慨万千,又激动万分。他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清不白。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明白他的心迹也好。
他有千言万语要倾吐,要大声喊出,然而衰弱的身体不允许。
“他们口中的东林,并不是真正的东林。东林党,只是攻击东林的人扣上来的帽子。”
“那么你心中真正的东林,代表的是什么?”张嫣提声又道,“或者说,这么多年你坚持的信仰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你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杨涟抬眼看着她,平和地说:“是一种力量,不是用来对付同僚,而是为了抗衡皇权。”
是的,抗衡皇权,匡衡这个已经严重偏离轨道的世界。这个世界出轨太久了,回首望去,跌跌撞撞二百年,洪武皇帝的子孙,武宗的胡闹,世宗的神道,神宗的酒色财气,有几个是成器的?无赖的血统传至今天,终于在天启这个不肖子孙上发扬光大。身为大臣,别说如汉唐那般坐而论道,连尊严都没有保证,动辄被扒了裤子打板子。三十年前,东林创办人顾宪成给高攀龙去信,信中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朱明王朝的绝望以及改朝换代的希冀。
改朝换代不可能,那么他要找到一种力量,来与这无赖的皇权抗衡。
☆、血洗
“什么力量?”张嫣道。
杨涟道:“道德,只能是儒家的道德。”
张嫣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说白莲教以邪说蛊惑人心,那么东林党是以儒教聚拢读书人的心。他们以身作则,制定出一套独立于皇权之外的道德标准用人治人。他们想做的,是与君王瓜分天下。正如东林创办人顾宪成所说,这天下不是陛下一人之天下,实乃千千万万人之天下。也许这,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但是朱明王朝是如此一个强势、自私的王朝,从洪武到永乐,无不独裁而霸道。所以他们对宽和的孝宗推崇备至,因为他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天启呢,无论为人还是治国,随和只是他的表面,强势才是他的本质。
真正认同杨涟抱负的,恐怕只有当年垂死挣扎的朱常洛一人。
“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他泪湿眼眶地说。
七月二十四日,杨涟走完了生命的全部历程。他在诏狱中所受的酷刑由勉强活着出来的顾大章公之于众。因为他是反对魏忠贤最有力的人物,许显纯对他的拷打尤为残酷。除了遭受他人所遭受的一般酷刑外,许显纯还命人专打他的头和脸,直到打得他牙齿尽脱,然后冷笑着问道:“现在你这张嘴,还能说魏公公不识字吗?”
可惜杨涟生就一身铮铮铁骨,自始至终骂不绝口,不肯低头。许显纯恼羞成怒,命人以钢针刷将杨涟身上刷得体无完肤,以铜锤猛砸杨涟的胸膛,致使其肋骨尽断,命人以土囊压身,以铁钉贯耳。其人仍不死不屈,痛斥匪类。许显纯被这钢铁般的意志吓到了,七月二十四日,他命人将一根大铁钉扎入杨涟头部,奇迹没有发生,杨涟当场殒命。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剩下的是周朝瑞和顾大章。顾大章自知绝无生还之理,周朝瑞尚蒙在鼓里。
八月二十日,顾大章对着牢房的窗口,凝视太阳许久。
周朝瑞心中奇怪,也凑过来看。
顾大章道:“听说鬼不能见太阳,趁还未死,多看一看。”
周朝瑞这才猛醒:“既如此,我回去写了遗书罢。”
遗书写好后十天,大限就到了。东林六人中五人已冤死,活着走出去的只有顾大章一人。魏忠贤为了给这次屠杀正名,命令将他移到刑部定罪。顾大章早已抱定必死之念,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将诏狱里惨无人道的屠戮公诸于世。刑部审完后,他趁人不备,自缢而死。
六君子死后,一直暗中保护他们的“燕客”仍滞留京中,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都悲愤难抑。一日与人饮酒,又将起六君子惨案,忍不住热泪涌流。他的言行被厂卫诊知,立即派人拘捕。
燕客得到消息,急忙装扮成商人,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才逃脱魔掌。回去之后,冒死写下六君子在诏狱的情景,以期能传之后世。
很多天以后,杨涟的话还回荡在张嫣耳边,让她的心情跟外面连绵不绝的雨天一样惆怅。跟杨涟谈过后,她理解了天启,但也更同情东林。仅凭几十个道德高尚的人,就能制定出一套适用于所有人的道德标准吗?他们太过理想,也太过幼稚。说到底,他们是一群书生。
但是君子始终是君子,小人始终是小人。无论是移宫,还是收受熊廷弼的贿赂,都是魏忠贤激怒皇帝的手段。六人所受的冤屈,何时才能得到伸张?又该归罪到谁身上?也许三十年前的顾宪成比谁看得都清:天下为一家一姓所有,才会有这忠奸不辨、是非颠倒的恶果!
八月间,市面上流传着一本名为《辽东传》的章回小说,其中有一节“冯布政父子奔逃”,讲的是冯铨父亲冯盛明当年临敌脱逃的事儿,其中不免嬉笑怒骂一番。冯铨看了,又羞又怒,疑心是熊廷弼指使人所撰,于是动了杀机。
天启对熊廷弼痛恨之极,早就恨不得杀他。一来是因为他刚刚登基,熊廷弼就弃了全辽;二来,他是个很懂军事的人,知道熊廷弼弃整个辽西于不顾,皆因一时赌气。不过阉党内阁都不敢吭声,杀封疆大吏不是小事。大明官场惯例:主子要杀人,我没意见,但是别让我担这个恶名儿。
出来个冯铨,一切都好办了。八月二十五日的经筵上,冯铨从袖中抽出《辽东传》,呈给天启看,秉道:“此书为熊廷弼指使人所写,流传市面上,希图脱罪。”
天启大概翻了翻,用词浅显鄙俗,一看就不是出自两榜进士熊廷弼之手。不过狼要吃羊,总得找个由头,管他娘的是与不是!他当即下诏,让内阁速议处决。
内阁其他人还是不愿沾边儿,诏书由冯铨起草。王体乾审阅过后,皱眉道:“这分明是小冯儿欲杀熊家,与皇爷何干?”他建议天启,在诏书上添上“卿等面奏”之语,把杀熊廷弼的责任推到内阁身上。
天启亲笔添上“卿等五员面献”,让内阁的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熊廷弼处决后,天启犹不解恨,下令传首九边,将熊氏家属全部驱逐出京,不得在京居留。
消息传到辽东,袁崇焕痛哭流涕,慨然赋诗,悼念曾经的熊经略。
九月,尽毁天下书院。
十月,五公主选婚,其母傅淑女封为傅懿妃。封她的同时,天启亲笔将“移宫”一案中的罪人西李,封为李康妃。
左右太监皆惊。王体乾小声提醒他:“依照祖制,要等到八公主选婚时再封才合适。”
天启把笔扔给他,不耐烦道:“一并封罢了,何故另作他处?”
盼了多年的妃子称号终于落到身上,西李高兴之外不禁感慨,感慨之后就是感激:“皇上从小就是厚道孩子。”
徽媞立即问道:“当年你虐待他时,可曾念他是个厚道孩子?”
“唉,就是让他磕几个头,哪里虐待他了?”西李尴尬地起身,到后院去了。
徽媞冲她背影哼了一声,悄悄出宫到了艳娘家。深秋天里,郁公孙风骚地摇着一把白纸扇,处在众女包围中,说笑话逗大家乐。一看见徽媞进来,当即敛容正色,站起来作揖:“卿姐。”
徽媞拿眼一瞅,他穿着紫罗兰色的直裰,嫣红色的缎子鞋,腰上系着香囊,脖子里拴着美玉,依旧招摇得像只孔雀。
公孙见她面色冷淡,把一张粉团捏就的脸笑开了花,弯腰俯身:“卿姐,请坐请坐。”
徽媞过去在主位坐下,腊梅给她端上雨前龙井。徽媞喝了一口,看向郁公孙。自她来了后,他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老实。
“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怎么还老往这里跑?”徽媞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
郁公孙的爹是福建人,福建自古出男色,娘是扬州瘦马。好比一枚图章,盖和戳都好,生下一个儿子真称得上国色天香。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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