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很大,只是光秃秃的让人很不舒服,连最基本的石桌石椅都没有。只有在庭院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石碾,上面生满了青苔。
廷素终于开口说话,你带着慕香先下去休息吧。
慕香略有些幽怨的看了廷素一眼,还是跟着那个渔夫进了卧房。
廷素却良久没有回来,慕香看着卧房里的陈设发呆。
廷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慕香怎么也睡不着。廷素躺下的时候,慕香又觉得冷,一切都很奇怪,尤其是廷素,他好像脱胎换骨了,这让慕香惧怕。
慕香,你还未睡?
没有。
嗯,你很奇怪吗?
是。廷素,你
你不必害怕,这里是一座古镇,叫做南浔。
南浔古镇?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袁向鲤攻城,曹守敬把持朝政,我若不逃出来,死路一条。
廷素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神情出奇的平静,似乎一切都已经筹划好了。
廷素,你的病
病?我病了太久了,也该好起来了。
你你真的没有疯你你骗我。慕香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廷素看着她嘴唇咬紧,双目含泪,犹如一支雨后的梨花,心中一软,柔声道,等我慢慢跟你解释。
慕香,你听你给我说,我骗你是不该,可是,曹守敬在宫中耳目众多,我若不如此,哪里能够活到今天。其实我的病,早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好了。可惜,当初曹守敬大权在握,若是知道了我疯病已好,一定会加害于我,另立新君。我也是身不由己,希望你能见谅。
慕香没有动静。
装疯卖傻其实很辛苦,幸而你能入宫,所以我即使逃出来,也还是带着你。要是把你留在宫中,我怕你命丧叛军之手。你这样的女子,毁在宫中,实在是可惜了。
慕香叹了口气,心中渐渐软了下来。
廷素把慕香掰过来,抱在怀里。柔声道,我需要安宁,这样的安宁只有你能给我。你可知道?
我
慕香突然觉得一切都蹊跷起来,即使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廷素,也让她感觉寒气逼人。
慕香,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可不可以如实相告。
好,什么问题?
若是我和袁向鲤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慕香心中一颤,几乎跌倒,她看着一脸平静的廷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好回答吗?
我
袁向鲤来抢我的江山,我倒更觉得他是来抢我身边的女子,就是慕香你。
抢我?怎么会?他他那样的人,没有感情的。
廷素突然笑起来,没有感情?怎么会?江山美人,他都想要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你可以告诉我吗?
慕香心绪烦乱,突然发生了太多事,廷素的病突然毫无来由的好起来,然后带着自己逃离京城,来到陌生的古镇,现在有问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慕香心跳的厉害。
什么想法?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杀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啊?
慕香再也躺不住,她彭的一声,坐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他原来他都知道,他的病,他的病是装出来的。
其实廷素在慕香面前几乎从来不装病,只是慕香先入为主,认为廷素说的都是疯话,做的都是疯事。
廷素步步紧逼,然而又不急不缓。
你是袁向鲤的一颗棋子,他让你进宫杀我,你有那么多机会,怎么不下手呢?
我我我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仅此而已?你为什么下不了手?
廷素,你我不会杀人。
慕香,我始终把你当妻子的,你可知道?不是妃子,而是妻子。我不在乎你的过往,我也不在乎你进宫是为了杀我,可是,我只是不明白,你我朝夕相处,事到如今,你为何还是不肯坦诚相告。
妻子?
慕香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谓,妻子,妻子,多么美好的称呼,慕香觉得自己几乎担当不起。原来原来廷素对自己也是有情有义,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慕香突然觉得心中一暖。
你不说话?我知道,你喜欢袁向鲤。
不等慕香回答,廷素紧接着说,对,你是袁向鲤的人,他是不是先我一步,占有了你的人,还有你的心,不然,他怎会放心送你入宫?你又怎会对他忠心耿耿?
廷素突然激动起来,一定是这样的,想你这样的女子,袁向鲤怎么会舍得拱手送人?除非,他已经征服了你,他可以利用你,而你,你甘心被他利用,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他用了什么手段?让你这样的服服帖帖,甚至答应为他杀人,杀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我待你不好?还是,你的心早已经捏在他手里了?
慕香听着廷素声嘶力竭的诉说,心中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一切都出乎慕香的意料,她没有想到廷素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她更没有想到,廷素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她甚至不敢肯定,廷素说的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似乎每个人都胸怀城府。袁向鲤自不必说,即使是廷素,也在深宫之中,装疯卖傻二十年,一点痕迹也不露出来。慕香觉得人心可怕,比鬼要可怕的多。
可是,慕香实在不忍心再说假话,她想,即使廷素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也愿意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即使是假话,慕香依然感动的无以复加,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自己,慕香愿意坦诚相告。
慕香第一次感觉要完完全全的把自己的心给别人看,没有一丝隐瞒,仅有赤裸裸的坦诚,血肉筋骨,一览无遗。
廷素,你听我说,我心里没有任何人,除了绺儿姐姐,就只有你。
廷素看着慕香,表情防备,安静的听着。
不错,是袁向鲤让我入宫杀你,我起初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他要我做的,我必须要做。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恩,也不是因为我对他情根深种,而是因为一个人,那就是绺儿姐姐。她用绺儿姐姐控制我,我只是他的提线木偶。不错,我是袁向鲤的人,我也在袁府住过,我原本以为他把我当做一个玩物,那也很好。像我这样的人,命苦,给我一个安宁的所在,就足够了。可是袁向鲤却认为我有更大的用途,那就是用来杀人,杀你。我不杀你,他就会杀死绺儿姐姐。你不知道谁是绺儿姐姐,自然也不知道我与她的感情。从小,是她照顾我,保护我,她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妈妈,甚至是我的爱人,她是我的生命,没有她,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别无选择,我是怯懦的女子,我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在乎绺儿姐姐的,她是无辜的,她不该受这样的苦。袁向鲤看透了这一点,我是最听话的工具,我只能听话,否则,绺儿姐姐死了,我也活不了。
廷素,你明白么?
总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愿意为她去死的,甚至愿意为她生不如死。死并不可怕,死了一了百了。后来我进了宫,见到你,我下不了手,我有那么多次机会,我知道,那可能是你故意给我的,可是我依然下不了手。袁向鲤催我,给我看绺儿姐姐的鞋子,衣服,头发,甚至是内衣,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我不想让绺儿姐姐受苦,她已经够苦的了。跟她比,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是,可是对你,我却下不了手。我不知道你对我到底算什么,我原本以为你远没有绺儿姐姐对我重要,我才认识你多久啊?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袁向鲤用绺儿姐姐逼我,可是我还是下不了手。我自己不怕死,我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去死,可是我还有绺儿姐姐啊,我死了,她怎么办?
还有你,廷素,你也是苦命的人,我看的出来,我都知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疼惜你,我是自己都不能保全自己的人。可是,为了你,我甚至我甚至不顾念绺儿姐姐的命,你知道么?你知道我有多苦?我下不了手,可是袁向鲤不会下不了手,他杀人如麻,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绺儿姐姐是否还在人世。
为了你,我甚至舍弃了绺儿姐姐的命,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么?她的命比我的,要重要的多。可是,为了你,我舍弃了她的命,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慕香情绪几乎失控,说到最后开始号啕大哭,原本就瘦弱的身子不疼的颤抖,肩膀像是蜻蜓颤抖的翅膀。
廷素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他叹了口气,将慕香拥入怀里,慕香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停的抽泣,身子痉挛。廷素抱紧她,心疼不已。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慕香,我会帮你救出绺儿姐姐,她不会死的。袁向鲤这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毁掉自己的棋子的。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救她出来。
慕香不停的抽泣,从来没有哭的这样痛快,她甚至感觉每一滴眼泪落下,心中都像是一块石头落地,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慕香,古镇屯兵,就在包括这座古镇的四个镇子,我早已经屯下了数十万的兵士,来日就可以与袁向鲤决一死战,到时候,京城还是我的京城,龙椅还是我的龙椅,只有如此,我死后才能入祖宗陵寝,否则,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慕香不知道该怎样说,可是,你是怎么在这里安排下这么多兵士。
古镇屯兵,早在五年前我便联系到了张刀和李剑,他们是先帝的两元虎将,先帝亡故后,被曹守敬贬为庶人,他们也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五年前,他们已经替我在这古镇里招兵买马,以图日后光复天下。
那古镇上的百姓呢?我怎么没有发现有一个镇民?
廷素叹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我重新一统天下,才能使得黎民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天下大乱,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可以养着数十万的兵士,所以我只好定下这一条计策,寻得一个古镇,远离京城,屯下十万兵士。为了避免消息走漏,只好杀光镇民。让十万兵士在这古镇里休养生息,平日里他们都扮成镇民的模样,依然往朝廷里纳税。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发现,这个古镇里我早已屯下十万精兵。即使精明如曹守敬者,也被我蒙在鼓里。
你杀光了古镇上的镇民?你你未免未免也太过残忍。
我顾不了那么多。先帝是个受奸人蒙骗,到底还是做了昏君,淫乱宫廷。我不认他为父也不为过,我之所以自己修史,就是为了卧薪尝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先帝之耻。阉人误国,先帝淫乱,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有朝一日,能够雪尽前耻,虽九死岂有悔哉?更何况是一些镇民。
先帝从前雄才大略,可是后来却宠信阉人和和尚,将祖宗天下拱手送了出去。我一定要夺回来,不惜一切代价。普天之下,还是我的家国天下。袁向鲤也好,曹守敬也罢,他们要跟我抢,我就陪到底。
慕香越听越惊,惊叹于廷素单纯善良的背后,竟有这样深邃的心机。慕香越来越觉得人心的可怕。
慕香,我知道你善良,可是,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我若是什么都要顾念,怎么和曹、袁二人争斗呢?袁向鲤的手段要比我残忍的多,不然,他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逼近京畿?瞻前顾后,只能一败涂地。
慕香看着廷素,廷素说起光复天下的时候眼神灼热,慕香几乎不认识他。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宫中那个不知世事的小皇帝么?他怎么能够掩藏的这么深邃呢?人性的真相究竟可以掩藏多深?原来,最可怕的真的就是人心,就是人性。谁能窥见一个人所有的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