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睛窥视里村,那神情看来不像在说谎。
“我妹妹住在东中野哪里?”
里村迅速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我问起时,店长不是只说是东中野那边的公寓吗?”
“什么时候?”
“就是我在店后门瞄到的那一次。”
他皱起眉头,暗自咬紧下唇。记忆依旧横亘着浓厚的雾霭,老在同一处打转的感觉令他焦灼不耐。
他吐出一口气,振作精神问道:“那你总该知道我的住址吧?”
“知道,是北区一栋叫做多米尔·泷野川的公寓,要不我帮你画张地图吧。”
里村伸出右手朝身后书架上拿来便条纸和原子笔,不等他回答便径自画起地图。他不发一语注视着里村的手,那与其说是地图其实更像在涂鸦,因为里村的手猛打哆嗦,无法好好画出直线。
“对不起,画得很丑。你搭都电荒川线,在泷野川一丁目那一站下车”里村似乎想以喋喋不休来掩饰不安,他挥动枪口命其闭嘴。里村闭上嘴,仿佛害怕会有毒蛇伸颈噬人似地死盯着枪口。他从里村手上取过便条纸,塞进裤子口袋,起身俯视里村。
“你没有完全说真话,应该还有事情瞒着我。”
里村从沙发上滑落,跪倒地上,两手在桌上交握,祈祷般仰望着他,嘴边的短髭看起来就像掉在白纸上的软弱毛毛虫。
“饶了我吧,店长!我什么都没瞒你,真的!”
“好,站起来到厨房去。”
他将枪口往邻间的厨房一指,尽管里村满心恐惧,还是慢吞吞地起身,抓着沙发和边桌,脚步踉跄地往厨房移动。
“转身向后。”
“你、你不要开枪。”
里村扭曲着脸恳求,他微微笑了。
“我不会开枪的,只是让你稍微安静一下。在地上跪好。”
里村乖乖照做。
他把手枪插回腰上,抄起厨房桌上的水果刀猛地戳进里村后颈。
◇◇◇◇ 2
他不由得差点呻吟出声。
丰明企业的专务野本辰雄把下颚埋进胸口,重重跌坐在沙发上。他不是在休息,这跟那种心情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两周来他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却又无处发泄,顶多只能把气出在无能的手下身上。
太阳尚高挂天空,瓶中的酒已喝掉三分之一。他一步也没出过专务室,只是小口小口地不停喝酒。他再次将杯中倒满威士忌,送到嘴边,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还来不及回答,门已打开,企画部长赤井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浑蛋!灰尘都被你掀起来了。”
为了掩饰惊慌他破口大骂,但赤井只是咻地缩缩脖子。
“那个公安仓木找上门来了。”
野本反弹似地直起身子问道:“你说仓木?”
“对。前天他才刚找过里村麻烦,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赤井晒得黝黑的脸因紧张而绷紧,野本站起来,匆忙把酒瓶和杯子收进餐具柜。里村已报告过,在那起爆炸案中失去妻子的仓木,为了追查新谷的下落正在这附近打转。
不管怎样,还是先见对方一面探探口风,看他究竟知道多少内情。野本下定决心后,拉紧领带,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抬起下颚指示赤井。
“好,请他进来。你也在场陪着。”
赤井舔舔唇,双手一边拽着外套下摆一边走出去。
仓木身穿深蓝色西装、身材中等,与其说是公安警察,看来更像个能平心静气将人开膛破肚的外科医生。
野本还来不及点燃香烟,仓木已直接切入正题。
“我在找新谷和彦。”
对方果然立刻出招了。野本一边将桌上型打火机摆回原位,一边快速地动脑筋。难道这个男人握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新谷是那起爆炸案的真凶吗?
“您说的新谷是”
野本才刚为了拖时间而开口,仓木立刻开门见山地打断他。
“我看我们就别这样浪费时间了吧,我知道新谷担任贵公司里维耶拉连锁店的池袋分店店长,这两周来下落不明。”
野本咳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掸落烟灰。“您为什么要找新谷?”
“我只是有点事想问他。”
“是什么事?”
“那只能跟当事人说。”
野本厚颜无耻地笑着说:“听起来这好像不是什么公平交易。”
“我本来就不打算跟你谈交易。我只是在问话,如果你不想回答,直说无妨。”
野本收回笑意。这个男人和他过去认识的公安警察有点不同,那些人不是谄媚地摆出狎昵亲热的态度,就是气焰高涨地劈头便压迫人,只有这两种。但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一种,好像超然事外令人捉摸不定,唯有目光如野兽一般犀利,蕴藏着某种几近疯狂的东西。
野本畏缩地坐正,看来惹恼这个男人似乎没什么好处。
“我可没说不想回答喔,刑警先生。其实我们也在找新谷,他一声不吭就突然消失,老实说我正在发愁呢。”
“你对他会去哪里毫无头绪吗?”
“对,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就去找了。”
“新谷是哪里人?”
“谁晓得。您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很少做个人身家调查。”
“有没有什么卷入犯罪事件的迹象?”
野本心头一震,连忙捻熄香烟。“怎么可能,不会啦。”
“为什么不可能?他失踪长达两周,做此考虑才是正常反应吧?还是他拿了你们什么东西,畏罪潜逃?”
野本意识到自己脸都僵了,眼角余光瞄向坐在一旁的赤井,他的双手正猛然抓紧膝头。
“完全没有这回事。”
野本斩钉截铁地回答后,仓木的嘴角浮现若有似无的冷笑,冷然看着赤井。
“上个月二十七日早上,新谷从多米尔·泷野川公寓的自宅被带走后,就此音信全无。你把新谷带到哪里去了,赤井先生?”
仓木的奇袭令野本霎时哑然。
矛头突然转向赤井,赤井连忙仓皇翻着口袋掏出手帕。
野本立刻恢复镇定,急忙在赤井假装擤鼻子时笑出来,用笑声引开仓木对赤井的注意力。
“您这人也真坏耶,刑警先生。对,叫这家伙把新谷带来这里的就是我,因为我发现新谷那小子在店里帐簿上动手脚,私吞了大约三百万圆,就稍微给了他一点警告。后来他答应在三天之内全数归还,我就把他放了,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人影。唉,我还真倒霉,亏我这么相信他。”
野本不给仓木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说完后就大声吆喝年轻的职员,怒吼着:“怎么也不送杯茶来!”接着用很无奈的口吻说:“这年头的小伙子真是的。新谷也是,枉费我那么器重他,他居然忘恩负义扯我后腿。”
赤井一副深有同感似地跟着点头。茶一送来,野本率先举杯润喉。虽然演得很做作,但就临时掰出的故事而言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果交给赤井处理,谁知道他会抖出什么东西。
仓木开口说:“如果真有其事,那已构成业务上的侵占罪,最好还是报警,我帮你办手续吧。”
野本慌忙摇手。
“没那个必要。这种事,按照道上的规矩都是自己‘解决’的。”
仓木扭曲着一边脸颊笑了,野本看了,这才憬悟仓木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解释,顿时感到身体一热。
“您也差不多请回了吧,刑警先生,接下来我还有工作要忙呢。”
仓木毫无起身的意思,继续说:“新谷如果出现了,麻烦通知我。他应该迟早会现身——除非他已经被你们干掉了。”
野本把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说道:“拜托您别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了,我还有帐要跟他算呢。应该是我拜托刑警先生,若您找到他的话务必通知我一声。”
“等我的事解决了,我会的。”
“恕我唠叨再问一次,您到底找他有什么事?”
仓木定睛看着野本,“谣传新谷是右派恐怖份子。”
“你说什么?”
野本倒抽一口气。这句话从仓木口中冒出,令野本大吃一惊。
仓木看到野本被他反将一军后,这才继续说:“新谷最新的任务,据说就是上个月的新宿爆炸案,至少,他涉嫌重大。如果那是真的,想必是有某人在后面主使。”
“可不是我们喔。”
“不然是谁?”
被仓木这么一追问,野本这才赫然噤口,惊觉自己差点中了仓木的计,吓得他背上冷汗直流。
“那么荒唐的事我听都没听过,拜托别闹了好不好,真是的。”
仓木突然站起,野本和赤井都措手不及,人还坐着便不禁摆出防御架势。仓木来回看着两人,然后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出房间。
两人同时放松身体,面面相觑。
野本腹内涌起熊熊怒火,“浑蛋!瞧你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不快给我滚出去!”对着赤井怒吼藉以泄恨。
赤井缩头缩脑地走出去后,野本从餐具柜里取出威士忌,连灌了两杯。仓木已看穿新谷的真实身分,正在四处找人,这件事令野本大为震惊。不管野本愿不愿意,这件事都非报告不可。
野本把杯子往地上的绒氆一砸,走向桌上的电话。
3 ◇◇◇◇
他静静地深呼吸两次。
晚秋冷冽的空气畅快地刺激喉咙。
他把里村死前画的地图揉成一团,扔进路旁的塑料垃圾桶里。搭乘都电荒川线在泷野川一丁目下车,照着地图走了五、六分钟后,便看到多米尔·泷野川公寓。现在他站在可以将公寓入口一览无遗的巷子角落,提高警觉扫视四周。
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可疑人影。虽然他让里村无法通知丰明企业,但说不定那些人一直都在这盯着。过了一会儿他转移阵地,从别的角度窥探周遭情况,还是没有发现疑似跟监的人物。反倒是他自己还比较像可疑人物,似乎已经引起白天出门买菜的家庭主妇注意,只好暂时先离开那里。
十分钟后,他确认四周杳无人迹,这才走进公寓的门厅。内侧左手边有扇门上挂着管理室的牌子,才刚看到旁边的玻璃隔板内闪过人影,一名初老的矮小男子已开门弓身跑了出来。
“新谷先生,这不是新谷先生吗!”
被喊出名字后,他在门前伫足。他早就料到管理员会叫住他,甚至该说这是他刻意设计的。
“你好。”他简短地回应,并点了点头。
“哎,你先进来一下再说。”
管理员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房里,门后挂的名牌上写着“管理员桑野泰男”。
“这些伤是怎么搞的?你说只去十天,结果将近一个月都没消息,害我担心死了,真是的。”
管理员的语气不像在担心,倒像是在逼问。
“我出了一点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让桑野先生这么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他再次深深鞠躬。桑野拉来椅子劝坐,两人都坐了下来。
“后来你到哪去了?”
“后来?”
“你忘啦?就是那个叫什么赤井的坏家伙,硬把你带走之后呀。”
是赤井把我带走的?我懂了,那家伙果然想杀我,所以才把我从这儿带走。他抿紧双唇思索。
桑野看了赫然一惊,连忙举起手说:“不,我之所以知道赤井的名字,是因为两天后那人又跑来,留下了一张名片。”
“他干嘛留名片?”
桑野神经质地扯起开襟外套的袖子,抹了抹鼻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