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德立说道,他知道城市的军队们有多小心保护他们的家园,尤其此刻战争的谣言又甚嚣尘上。这名流浪汉打开袍子侧边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了一枚银币。“你想贿赂?”
凯德立问道。“是付过路费。”
这名行乞者纠正他,“就像俗话说的‘以钱滚钱’——在这里应该说是以银滚银。我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只要我一进入城内,就保证有些钱拿。”
凯德立更仔细地研究着这名男子。他既没穿戴任何合法商会的标志,看起来也没具有什么赚钱的技能。“你是个盗贼。”
他冷冷地说道。“我才不是。”
这名男子坚称。“那就是乞丐?”
凯德立问道,以同样明显的厌恶说出这个字。这名硕大的男子抓住胸口,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凯德立朝他心口刺了一刀。现在凯德立的确注意到一些影像出现。在这名男子讽刺跟玩笑般的表面背后,有阵痛苦一闪而逝。凯德立看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他的一边肩头,手中抱着一个小孩,而另一名较大的孩子则出现在另一边肩头。这些影像一下就不见了,而凯德立第一次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跛,而在他的棕色手套上方手腕处,有一块呈现青绿色的瘀伤。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差点淹没了这名年轻学者;当他专注用五官去感觉时,他感觉到病痛的讯息清楚地散发出来,而且晓得了为何这名聪明而有深度的男子会落到现在的地步。他是名麻疯患者。“很——很对不起。”
凯德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
“谁又真的知道?”
这名壮硕男子问道,用咆哮般的声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但我会乐意接受你的一点资助。”
凯德立握紧了他的手杖,错把这句话当成是个威胁。“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这名行乞男子对他说,“就是你必定会丢给我些铜板,用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凯德立被这句尖刻的话弄得畏缩了一下,但也无法否认,他的确对这样一个聪明的人竟沦落至此感到同情不已。他同时也相当惊讶,这名乞丐竟能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教派,虽然他的教派标志就位于所戴的宽边帽正前方。动荡的情绪在凯德立心中翻搅,而这名硕大男子紧紧盯着他。“真是猪。”
这名男子不屑地哼道,让凯德立错愕不已。“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一个街头乞丐的地步?这真是太可怕了。”
凯德立在这么戏剧化的表现面前咬紧了嘴唇。“还在这些可鄙家伙旁边的泥地里打滚。”
这名男子继续说道,一只手大大张开,另一只则仍抓着佯装受伤的胸口。他突然停在那个姿势,一脸困惑地面向凯德立。“可鄙的家伙?”
他问道,“你对他们又知道些什么了?自大的教士?你是这么有智慧——这是你们教派的天赋异秉,对不对?”
“有智慧。”
这名行乞者不屑地吐出这个词。“我说,这根本就是个借口,给像你这样的人用的。让你与众不同,让你比别人高尚。”
他危险地打量着凯德立,然后故意用这句话作结。“让你盲目。”
“这样说对我不公平!”
凯德立叫道。这名男子将双手高举在头上,爆出一阵讽刺而无法置信的大叫。“不公平?”
他叫道。他用力把一边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大片腐坏而淤肿的皮肤。“不公平?”
他又问了一次。“那么,我斗胆请问你这位聪明无比的年轻教士,对那些在卡拉敦的巷弄里跪倒着、爬行着的人来说,什么又叫做公平?”
凯德立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成两半。他感觉到一股愤怒的力量在他体内积累,一股爆发性的力量。他记起自己唤醒树木的时候,记起治愈汀太格的时候,当他手中捧着这名精灵魔法师外露的内脏时,是一股跟此刻类似的力量让可怕的伤口愈合的。普世和谐之书其中的一页在凯德立脑中闪现,清楚得如同他此刻正把书摊开在眼前一样,然后他了解自己愤怒的对象在哪。他盯着壮硕男子手上的瘀肿部分,将鼻腔里充满着病痛的气味,它折磨着这名不该承受如此命运的男子的灵魂。“皮耶塔·皮耶塔·多密那斯”
凯德立开始吟唱,念出心中清晰影像所显现的文字。“不!”
这名硕大男子叫道,往前猛冲。凯德立紧急停止念诵,然后试着举起双臂挡住他。但这名男子拥有超乎那巨大身形所应有的惊人敏捷与平衡感,他抓住凯德立的衣服,猛力摇晃这名年轻教士。凯德立看到一个空隙,大可将手杖往男子的下巴刺去,但他知道,这名挫折不已的行乞者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而且也不讶异这名男子稍后就放开了他,把他往后推了一步。“我可以治好你!”
凯德立咆哮道。“你可以吗?”
这名男子讽刺道,“你又能治愈他们吗?”
他叫道,一根手指朝远处的城市遥遥指着。“你能把他们全治好吗?这位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不义?那么,把那些可鄙者全都叫来!”
这名行乞者喊道,一旋身朝四面八方大声叫道。“叫他们在这个这个”
他找不到话来形容,肮脏的嘴唇无声地颤动。“这个天赐之人面前排队吧!”
最后他终于喊道。附近一只松鼠从小径上方的树枝上死命地逃跑。“这么对待我并不公平。”
凯德立再度说道,声调相当平静。他的声调似乎具有感染力,因为这名高大男子的双手立刻垂到身侧,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是的,”
这名麻疯患者同意道,“但你必须接受现实,我恳求你,这是作为在这个充满不需赎罪的人,却得背负苦行之罪的世界里,一份小小的苦行。”
凯德立眨掉突然涌现在自己灰色眼睛中的一股湿润。“她们叫什么名字?”
他静静地问道。这名行乞者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秒,然后嘴唇弯成了第一次真心的微笑。“我太太叫做珍妮内,”
他回答道,“我儿子叫托比,小女儿则是米勒妮雅。她们都还没显示出被我传染的迹象。”
他解释道,猜到凯德立未说出口的问题。“我很少看到她们——只除了将卡拉敦那些傲慢的良心不安者施舍的钱给她们以外。”
这名乞丐看到凯德立脸红了一下,不禁失笑。“抱歉。”
他说,深深地一鞠躬。“我有时候也会盲目,以为过得好的有钱人都是一样的。”
凯德立点点头接受这个难以避免——而且也情有可原——的失误。“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氏。”
这名乞丐毫不迟疑地回答,“对,像我这种人,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就像其他挤在有钱人高塔间的所有‘无名氏’一样。”
“你这么自怜吗?”
凯德立问道。“是自知之明。”
无名氏立刻回答道。凯德立不再追究这点。“我可以治好你。”
这名年轻教士再度说道。无名氏耸耸肩,“也有其他人试过,”
他解释道,“跟你同一教派的教士,而欧格玛教派的也有。当疾病征兆初次显现时,我就立刻到萌智图书馆去了——我当然有去。”
提到萌智图书馆令凯德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语气有点太过强烈地说道。这名行乞者微笑了。“对啊,你是不一样。”
他同意道。“那你会接受我的协助吗?”
无名氏的笑容不减,“我会考虑一下。”
他静静地回答道。凯德立在他深褐色的眼中捕捉到一抹希望的光芒,然后看见这名男子肩头出现了一个影像。那是行乞者自己,他正高兴地将一个小孩——米勒妮雅,他莫名地知道就是她——抛到空中然后接住她。影像迅速散去,消失在风中。凯德立有些肃穆地点点头,他察觉到,从这名男子的角度而言,怀抱虚假的希望是很危险的。他感觉到那风险,但却并不真的了解它是什么。凯德立现在知道,就算他再怎么同情这名乞丐,他还是不可能变成他,与他感同身受的。这名年轻教士将腰间的小袋子取下。“那就接受这些吧。”
他坚持地说道,将袋子抛给壮硕的男子。无名氏接住袋子,诧异地打量着凯德立,但却没有将这塞满钱币的袋子还给他。凯德立了解,这袋钱实实在在,不是什么虚假的希望。“我是那些傲慢的人之一。”
凯德立解释道,“怀有罪恶感,就像你所指控的一样。”
“那这么做就能减轻罪恶感?”
这名乞丐问道,眼睛眯起。凯德立不禁轻笑出声。“不太能。”
他回答道,心里晓得,若无名氏真的相信这袋钱会减轻凯德立的罪恶感,会立刻把钱袋甩回他脸上。“这几乎算不上什么资助。我把它给你的原因是因为你、珍妮内、托比跟米勒妮雅比我更应该得到它,而不是为了减轻丝毫罪恶感。我必须带着这份罪恶感,直到我更成熟。”
凯德立将头歪向一侧,因为他有了一个主意。“如果,你对袭击像我这么无辜的人感到有点罪恶感的话,就把这些钱称为学费吧!”
他说道。这名行乞者笑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个躬。“的确,年轻的教士,你不像其他在图书馆的宏伟门前接见我的教士们。他们比较关心自己的魔法是否能成功,而不是我的病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
这就是他们失败的原因,凯德立知道,但他没有出声插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无名氏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有美好的一天。”
他举起钱袋摇一摇,接着整个身体高兴地舞动起来。他对钱币所发出的大声撞击露出了微笑。“也许我也会有个美好的一天。今天就让卡拉敦的那些臭巷子下地狱去吧!”
无名氏突然停止了舞动,像尊石像一样站着不动,严肃地打量着凯德立。慢慢地,他伸出右手,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戴的是肮脏的无指手套。凯德立知道这个动作具有测试意味,而他很高兴自己可以轻易通过它。他一点也没有迷信地惧怕这么做可能会有的后果,而坦然地握住了乞丐的手。“我时常会经过这一带。”
凯德立静静地说道,“请考虑我提出的治疗建议。”
这名行乞者太过感动而无法言语,只是真诚地点点头。他转身,坚定地走开了。他的脚跛得更明显,仿佛他不再想要掩饰。凯德立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也转身,背向卡拉敦出发。当更多松鼠在树枝吵吵闹闹时,他微笑起来,但却没有抬头去看它们。对这名年轻学者来说,这一天似乎同时变得更好,也变得更糟了。◇◇◇◇一只松鼠在一根小树枝上绊倒了,不过它却及时在最后一秒钟稳住而纠正了自己的姿势。无名氏看到这幅景象,不禁微笑了一下。这名行乞者觉得,这些简单而自然的行动,可以象征刚才他跟那名奇妙的年轻教士间所发生的事。他自己就像那根树枝,而凯德立就是那只纠正自己姿势的小生物。这么想令这名麻疯患者感觉不错,而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感受了。然而,他却不能沉浸在这种想法中,而且也不能太期望能再遇到像凯德立这么奇妙的人,这名年轻人会想将自己的傲慢挖掘出来检视。不,无名氏得继续他已经做了一年多的事:每天拼命努力取得足够的零星钱币,好让他的妻儿不至于饿死。但他至少得到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