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到了这步田地,校尉当真是词穷力竭,索性也跌坐在地上,与李淳风隔着铁栏面对面坐着,扶住了额头。“如今怎样做才好?道人既已逃脱,你是唯一人犯。叔父已经将此事回报,圣上震怒,下令彻查。一旦刑部来提人,我也无法保得了你。”
“嗯。”
看了一眼神色冷淡,仿佛与己无关的人,尉迟方一瞬间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将牢门打开,又卸去了囚徒手脚上的镣铐。那人却不起身,眼光愕然。
“做什么?”
“少废话!趁刑部来人还未到,送你出城。”
李淳风哑然失笑:“你要私纵人犯?”吃力地攀着栅栏站起身来,摔伤的右足一软,又坐了下去。“若要逃亡,至少也得好腿脚。如今状况,能逃到哪里?”
“我去寻匹马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校尉伸手便要将他拉起。对方却极其固执地拦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这样,尉迟。”酒肆主人双目注视尉迟方,神色温和,语气却郑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侥幸逃出长安,只要还背着叛逆的罪名,就无法摆脱追捕。”顿了一顿,唇边现出熟悉的调侃笑容。“还是说,一向忠勇爱国的校尉大人当真希望我跟随萧尹反了出去,索性投奔突厥?”
张了张嘴,尉迟方不禁气结。“为何你放人便没话说,我放人就有这许多罗嗦?”
“哈哈,这个么,手头功夫自然是尉迟了得,口头上的功夫却要让我啊。”
“居然还笑得出来!”校尉忿然道:“等圣上祈禳归来,便要亲自审理,到那时”
说者无意,听的人却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你刚刚说什么?祈禳?”
“是啊。粮草营被焚,城中都说是天意示警,圣上采纳了法雅僧的进言,筑高台祭天祈禳,时间就是今天。”尉迟方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人。“你不是知道此事么?”
恍如未闻,青衫男子双眼向天,口中喃喃自语。“粮草营祭天台怪不得说火焚粮草营是第一环,却原来环节的末端竟在此处!这才是所谓的连环计”
“喂,你怎么了?”
蓦地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手臂,力气出乎意料,大得惊人,倒把校尉吓了一跳。暗处看来,李淳风双目炯炯,亮如星辰。“皇帝有危险。祭天之事是个阴谋!”
旌旗猎猎,甲胄鲜明,两列武士一列执戟,一列执戈,鱼贯而入。震天鼓声恰在此时响起,与号角之声相应,越显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就在城外旷野之上,有一座新筑的高台。台高约八尺,分内外两层,外为圆形,内层四方,周围杏黄色的旗帜随风飘动。天高野阔,极目四望,一片莽莽苍苍。
“圣驾到!”
随着一声高呼,道路两旁站立的官员和侍从纷纷跪下,一时间恭迎之声响彻上空。两边力士执羽纛,拱卫正中一骑。马上人身着素白锦袍,上绣五爪金龙。体态丰伟,浓眉锐目,鼻梁高而微微弯曲;胯下骏马通体枣红,名为飒露紫。这一年,这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色彩的大唐帝王刚届而立,正处于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定的时刻。种种基于野心与梦想的宏图伟略在那时已具雏形,很快便要成为大唐帝国未来不可撼动的根基。
队列缓缓前行,到了台前,勒住缰绳。侍从立刻跪伏于地,承接帝王的足踏。沿正中刻有云龙图案的步道直上高台,早已等候在台上的主祭已迎上前去,恭敬行礼,而后取过一旁早已熊熊燃烧的火把,双手交到唐皇手上,又引导他踏入正中方形小坛。那里放着一只巨大铜鼎,鼎中堆满沉香之类,等待君王前去点燃。高擎火把,万人之上的白袍人向四方祭拜,两边鼙鼓也随之敲响,震动天地,昭示着祭天仪式即将开始。
“就要开始了”
这一声来自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精锐汉子,腰背挺直,劲装佩刀,阴鸷眉宇间已看不到商人云五那唯唯诺诺、小心奉承的模样,仿佛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脚下横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位蒋姓胖差官。喉头一道血痕,双眼却还大睁着,带着临死之前的惊骇,大约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任凭自己作威作福的人会突然变成了夺命杀手。
“事情办妥了么?”
询问声来自林中,云五点了点头。
“万无一失。机关就在那铜鼎之中,只要祭天之火一点燃”弹了弹手指,吹了口气,仿佛眼前一切已变成一片飞灰。
“很好,”声音显得很愉悦。“如此说来,今天便是李世民的死期。”
12、祭天
“竟然忽略了火烧粮草营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当真愚蠢已极!”囚室中李淳风自顾自说着,丝毫不理会尉迟方越张越大的嘴。“我早该想到,假如仅仅为了天雷示警,吓阻出兵的话,根本无须用到这等心机手段。这是一石二鸟的勾当,一面阻碍沙陀和唐军结盟,一面利用皇帝急于攻打突厥的心理,买通法雅进言,筑这个祭天台。图穷匕现,最后的目标只能是——”说到这里,猛地双掌一击:“皇帝!”
“你你是说,他们要刺杀皇帝?”
“或许比那更糟糕。参与祭天的都是大唐精锐之师,开国股肱之臣。一旦阴谋得逞,将是玉石俱焚的局面。”
听到这里,尉迟方瞠目结舌。突然想起,脱口而出:“糟了!叔父也在那里!”
刚要开口,轰地一声,墙壁被撞出一个大洞。尉迟方大吃一惊,跳起身来,烟尘弥漫中看到一个身形巨大,如同远古力士一般的大汉。
“钟馗?!”
“先生!”一见李淳风,大汉脸上立刻露出了孩子般憨厚的笑容,扔下手中铁锤。“我,还有他们,来救你!”
从巨灵神的腋下探出两个小脑袋。“我就说先生在这里,没错吧?”瓜哥得意洋洋地说,头却被葫芦拍了一记。“什么没错,叫你来打探,路都说不清,害咱们绕了一大圈啦!”
“来得正好,”李淳风欣然道,顺势扶着身旁的尉迟方站了起来。“尉迟,你的马在哪里?”
“就在营帐外。”
“好,走吧。”
“去哪里?”
“祭天台。”深吸一口气,李淳风面色冷峻。“但愿还来得及。”
官道上,两骑飞驰,扬起蔽天尘土。
“快走!”喝了一声,李淳风自己先虚击一鞭。那马原是尉迟恭的战马,似通人性,猛地向前冲去。尉迟方紧随在后,一路疾驰,直向祭天台而去。他心中焦躁,挂念那边情形,手心也冒出汗来。侧头看看李淳风,表情并无变化,只是双唇紧抿。
将将要到台前,突然斜刺里冲出几名兵士。“站住!这里是禁地,擅入者死!”
猛然勒住缰绳,尉迟方喝道:“勋卫府尉迟方,有紧急军情回报圣上!”
“圣上正在祭天,不可打扰!”
正在此刻,耳中听到沉闷的鼓号鸣响,两人对视一眼,即令李淳风,此刻面色也变了。
“来不及了,闯!”
话音方落,李淳风一提缰绳,直向拦阻的兵士撞去。猝不及防,那人本能一闪,中间便有了一条通道,毫不犹豫冲了过去。尉迟方一咬牙,他是现役军官,如此公然冲营本是杀头之罪,然而此时此刻情势急迫,也顾不得这许多,横下心来,喝道:“让开!”宝刀出鞘,紧随在李淳风身后。
这一下顿时一片骚乱。羽箭嗖嗖,如飞蝗一般向两人袭来。李淳风头也不回,沉声道:“尉迟,靠你了!”
“好”字出口,已扔下自己那匹马,跃到李淳风身后。长刀化成光轮,将自己和同伴笼罩在内,尉迟恭的家传武艺此刻才算有用武之地。耳畔听见一声哀鸣,情知是自己那匹坐骑倒在了利箭之下,心中一痛,却已无暇察看。
此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弹指间,两人一骑已冲入祭天所在,却无法再前进一步,甲戈重重,将两人围困在内。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四面都是刀光剑影。
“老七!”叫声来自尉迟恭,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神色惊讶。尉迟方在宗族同辈中排行第七,尉迟恭便一直这样称呼他。“你发疯了么?这是干什么?”
尉迟方仿佛见到了救星,扬声叫道:“叔父,有刺客!”
“什么?!”
马上青衫人一拱手,朗声说道:“国公爷,有人要行刺圣上,机关就在这祭天台中!”
回首看台上皇帝身影,尉迟恭浓眉攒起。擅自干扰祭天大典是死罪,但身为帝王护卫,皇帝的安全却要高于一切。他是沙场宿将,平生所经凶险也不知有多少,外表粗鲁莽撞,遇事却绝不慌乱。在这一瞬间心中已本能做出取舍,当机立断道:“随我来!”
一路将两人带到台下。仰望高台,皇帝已然参拜四方,正准备将火把置入鼎中。就在此时,听到台下有人大喝:“鼎中有药,不可松手!”一时间,司礼官员也怔住了。李世民神色如常,将火把举在手中,缓步走到台前。
“何人喧哗?”
尉迟恭当即跪倒。校尉连忙跳下马,又将腿脚不便的李淳风也扶了下来,一起下拜。
“草民李淳风,参见圣上!”
“李淳风?”皇帝眉头微皱,仿佛想起了什么。“就是那名纵放叛贼逃走的妖人?”
如炬目光直射台下青衫人,帝王之威,当者辟易。出乎意料,那人却泰然自若,毫无惧色。
“草民是何等样人,陛下可以向李元帅询问。”
“启禀皇上,此言恐怕不确。”答话的人戎装英武,形貌沉稳,正是李靖。“臣曾蒙此人相救,叛贼的阴谋也是他向我说明。”
“哦?那你倒说说看,什么阴谋,又是何人要行刺?”
“行刺之人是与突厥勾结的逆党,鼎中埋有一种极其霸道的丹药,遇火便会爆裂。粮草营所谓天雷,正是这种丹药作怪。”
一旁转过另一名武官,却是常何。“此事臣可以”
伸手阻止常何再说下去,万乘之尊语气竟无愠怒。“有何凭据?”
“陛下请暂缓祭天,要所有人后退,离开此台一箭之遥,草民自然会拿出凭据。”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祭天之典何等神圣,而今却要因一个莫名来历的布衣青年一句话中途截断。典礼官已忍不住出声:“大胆!”
“嗯”了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唐天子注视着神色从容的青年。“若此事不确”
李淳风抬起头来,目光正与皇帝相交。衣衫狼狈,尘土满面,但那一种神采光华竟不稍弱,如冰贮玉壶,雪映澄江,朗声接道:“若有虚言,斧钺刀戟,任凭发落。”
尉迟方在下偷偷拉了拉他衣袖,心中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皇帝颔首道:“好。传令下去,撤出一箭之外。”
很快,众人与祭天台已拉开了距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看上去有些奇特的年轻男子身上。尉迟方正七上八下,不知李淳风要如何证明,对方突然微笑着拍了拍自己肩膀。“尉迟,这下可要用着你的好箭法。”
“什么?!”
正在不知所措,李淳风已抽出他箭袋中的白翎羽箭,将一头在火把上点燃,交到尉迟方手上。“看准些,射那铜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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