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吹来的飒然微风掠过身旁。白骨丛中,青衫男子独立其间,袍袖轻扬。这情景说不出地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尉迟方不禁打了个寒噤,迟疑道:“你是说,他们就死在这里?”
李淳风并未回答,却突然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看这个!”
就在屏风一样的石壁北面,刻着数行字迹。字体怪异,尉迟方却不识得。拂云走了过去,拂开石上浮尘,仔细辨认,转头道:“是小篆。”随即轻轻念诵起来:“阳山无心子,识于此”
话音方落,李淳风动容道:“竟是那位无心真人?此人少年学道,颇有盛名。当年隋帝曾想延请入宫,被他连夜逃走,遁入终南山中。传闻他已经学成升仙了,却原来”
摇了摇头,住口不语,听拂云读下去:“青湘,女弟子也。生死相从,矢志不渝。余初以道心自持,拒之甚坚,后终感其诚,绸缪互通。恐不容于世,乃遁入山中,隐居于此。”
尉迟方恍然,道:“原来这无心子并不是修仙得道,而是和门下女弟子私奔了?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嗯?”眉头略扬,李淳风道:“此话怎讲?”
“别人都以为他成了仙,结果却是贪恋美色的凡夫俗子,可不就是欺世盗名么?”
“都说成仙,真正得道的又有几人?我倒觉得不必拘执于此。”见拂云呆呆出神,俯身去看最后几行字,见是:“余少年学道,自谓仙道可求,人间欢爱弃如敝屣。然尘缘易了,痴念难脱;大道无成,情天有证。纵堕尘俗、毁道心,万世千生,终无悔也。”
字迹虽然潦草,那“无悔”二字却像是用力刻上去的,深深透入石中。拂云站着不动,怔怔道:“这两人”
“嗯?”随着她的视线,看见那两具尸骨。女子侧身面向男子,右手与男子左手交握,十指紧扣,虽然血肉化尽,手和手之间仍分拆不开。李淳风见她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心中已知她所想,道:“这两人死状平静,并没有什么痛苦。有挚爱之人执手相伴,死亡来临之时,便会少些恐惧。”顿了顿,低声道:“不必难过。”
拂云听到这句话,触动心事,不假思索地道:“那‘她’呢?你那时,可在她身边?”
一言出口,这才发觉自己孟浪,下意识地以食中二指掩住了唇。尉迟方看着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在。她是独自一人。”
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对方所说的,只是天气一类平常问话。拂云不禁默然。尉迟方不明所以,发愣道:“这是数十年前的事,李兄怎会在?”
听校尉如此说,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这可难说了。说不定李某便是修炼过的妖怪。”
他神色轻松,尉迟方原先隐隐的担忧也随之化尽,道:“我可不怕什么妖怪,倒是那山鬼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么?”
李淳风尚未答话,拂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这里也有字!”
就在两具尸骨的上方岩石上,另有一些模糊的字迹,刻痕比石壁上那些浅得多,也凌乱得多,仅能勉强辨认一些断续的字来:“绝命大凶天之亡吾女”字迹越来越潦草,到了最后,赫然是三个重重涂抹的字:“山鬼降”。
气氛刹那间凝固起来。拂云紧紧咬住嘴唇,尉迟方却不明所以,仍在追问:“写的是什么?”
看了看两人紧张神色,酒肆主人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管他写些什么,又不是古董金银,还能卖些价钱。这山洞有些奇怪,还是先出去为好。”
话音方落,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着这声音,整个洞窟摇晃起来,地面起伏跳动,脚下不像是岩石,倒像是海中一叶小舟,四周碎石簌簌掉落。与此同时,池中水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十数丈的水柱,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巨龙正昂首向天。
8、寒泉
这景象诚然是平生未见,骇人听闻。尉迟方大惊之下,吼道:“小心!”耳边巨响轰鸣,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地面震动,人随即站立不定,连忙坐倒。水柱带起飞溅的水花,一直浇到他身上,竟是微微发烫。
拂云早已不由自主蹲下身子,她秉承了母亲的性情,看似柔弱,却有极其罕见的勇气。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仿佛世界末日的情景,也只剩下惊恐忐忑,心中只是想:“这就要死了吗?”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和另一人相触。双手交错之际,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牢牢将对方抓住。便在这一刹那,对方也反过手来,毫不犹豫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热,不知为何,突然间心中宁定下来,似乎只要知道那人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时间,却象是过了很久。水柱慢慢变小,终于平静下来。三人惊魂未定,酒肆主人率先放开拂云的手,不顾地面仍在晃动,跌跌撞撞直奔池水边。定睛望去,水面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是在水池中央,能看到仿佛开锅一般的气泡。
“这这里有妖怪?”
李淳风打断了校尉的话,却答非所问。“取石头来。”
虽不知何意,尉迟方仍然立刻找了块石头,递过去。李淳风扬手将它投入池心冒泡的地方。水面没有一点水花,只听见一声细微沉闷的轻响,石块如同漂浮似的冉冉没入。
“深不可测,看来这里便是泉眼。”
“泉眼?”
“《水经注》中曾记载有火山水,热同樵炭;又因下有热气不得出,时常喷涌。”
尉迟方伸手试了一下水。“咦,是冷的。”
“那是因为有两股泉水,一为温泉,一为寒泉。温泉在寒泉之中,二者竟不融合,真是奇景。倘若永宁伯(注:即《水经注》作者郦道元)复生,见到这般情景,想必也会将之记入书中。”
此刻三人站在水边花丛中,眼看水面落花朵朵,却是方才池边的花被水柱溅落,色泽嫣红娇艳,惹人怜惜。拂云拈起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边嗅了嗅,芬芳气息沁入心脾,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这一幕恰好为李淳风所见,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变色。
“别碰那花!”
这句话说得晚了。少女笑容如花绽放,轻轻转了个圈,如同舞蹈一般。随后竟真的在花丛中翩然起舞,长袖轻扬,神情痴迷,好像灵魂已脱离躯壳,远离这个世界。满地碎花随着她的舞步扬起,说不出的美丽,却也说不出的诡异。
“不好,尉迟,快些拦住她!”
话音方落,却无人应声。李淳风刚一回头,只听利刃劈风之声从身旁掠过。校尉一脸杀气,高举宝刀,正向自己砍来。酒肆主人倒抽一口冷气,侧身躲过,然而对方脸上表情扭曲,竟是极其可怕,瞪着一双发红的眼,仿佛眼前并非好友,而是仇敌。
变化出乎意料,即使是足智多谋的李淳风,仓促之间也想不出应变之法,只得左右躲闪。失去心智的校尉步步紧逼,不出两刀,已将酒肆主人逼到池边,退无可退。眼看这一刀下来便要取了自己性命,情急之下不再躲闪,大喝一声:“尉迟!”
这一声却似乎起了作用,尉迟方怔了怔,凝刀不发。李淳风不再犹豫,从他刀下脱身出来,绕到校尉身后猛地一推,只听扑通一声,尉迟方便这样落入了寒泉之中。
池边泉水并不深,尚不及没顶。但这么猝然落水,还是让尉迟方花了很长时间才爬起身来,且因为张着嘴,喝进了不少泉水。年轻将官一边甩着头呛咳,一边瞪着眼不明所以,奇怪的是目光却已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
岸上的青衫男子也甚是意外。“你没事了?”
“刚才明明在和李兄说话,怎么突然掉进水里了?”突然想到了什么,校尉不禁脸上变色:“难道是山鬼显灵?”
“哈。回头再说吧。”
酒肆主人伸手将狼狈不堪的校尉拉上来,同时松了口气,拭去额上冷汗。刚一上岸,尉迟方的目光就定在了花丛中舞蹈的女子身上。“郡主她怎会这样?”
“看来,要想法子拉她下水。”
“什么?!”
不等尉迟方表露惊讶之情,李淳风已用手掬起泉水向少女身上泼去。尉迟方大惊,一把拉住他,叫道:“李兄!你疯了吗?”
“疯的不是我。”面对校尉愕然目光,酒肆主人冷静说道:“制住郡主,让她喝下泉水。否则的话,她或许永远不会清醒。”
他神情严肃,尉迟方知道自己这位朋友虽然常会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出些异想天开的主意,然而绝不会无端胡闹。当下一咬牙,道:“好。”
伸出手臂,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少女额头已有汗珠,脸色微微发红,脚步也凌乱了起来。尉迟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一把将她抱起,心却已怦怦乱跳。李淳风毫不迟疑,迅速以手掌掬起寒泉之水,喂拂云喝了下去。伸手一搭她的脉象,脸上出现喜色。
“原来”
话未说完,拂云已睁开眼。突然发觉自己正躺在尉迟方怀中,惊讶之下连忙坐起。校尉这才觉出两人姿势暧昧,触电一般放开了手,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是这些花,”看出拂云的疑惑不安,李淳风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这花就是抱朴子记述的荼藜,有令人神智迷失的作用。你和尉迟都是受它所害。现在,有什么特别感觉么?”
“没有,不过”拂云竭力回想,眼中却是一片茫然。“刚刚我怎么了?似乎是一阵头晕,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校尉正要说话,却被酒肆主人不露痕迹地打断。“短暂迷失心智,并无大碍。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意外发现这泉水有解毒之功。”
“看来我们运气真不错。”
“不光是运气。难怪历代修道之士培养此花均不成功,原来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只有这种特别的寒泉,特别的气候,才能孕育出这些特别的毒花。反过来说,能克制花毒的,也只有这泉水,这是制衡之理。”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可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校尉饶有兴味地问道:“李兄为何不受这些毒花的影响?”
看了尉迟方一眼,酒肆主人板起面孔,正色道:“那自然因为李某是半仙之体,神通广大,是以飞天遁地,百毒不侵。”
“呃”
“哈哈。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出去。”
“没错,”想到方才种种,校尉不禁心有余悸。“这地方邪门得紧,咱们快些回庄吧。”
“不忙,稍待片刻。”取出水囊,灌满了寒泉用布囊扎紧,系在腰间,这才示意道:“走吧。”
正要向来时的石壁门走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尉迟方叫声“不好”!猛冲过去,却已太迟。眼睁睁看着石门缓缓关闭,瞬间严丝合缝,将三人封锁在内。
9、脱困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尉迟方立刻拔刀,试图阻止石门关闭。刀尖在石壁上擦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声响,却无法撬开分毫。定神上下察看,内里光滑无比,连个抓手也没有,更不要说开启的机关。大惊之下,却听李淳风扬声道:“出来吧,不必装神弄鬼。小孩子的把戏,可唬不了人。”
语气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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