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酒肆主人双目闪闪放光,眉飞色舞,看起来不像得病,倒像得了什么彩头。见他如此,尉迟方不禁瞠目结舌。“可是,这病凶险异常,三五日之内便要发作,假如治不了”
“若李某也无法医治,只怕他人更无此能力。”双眉一扬,李淳风打断了尉迟方的话,一贯懒散的神色中,竟透出罕见的锋锐之气。“疫病传播之速,极难控制,只有尽早找到控制疫病的方子,稍迟便不堪设想。别说宁光寺中兵士要送命,就算这座长安城,也在劫难逃。”
“李兄知道他们被困?”
“嗯。昨日你带人来的时候,我其实仍在附近,离开时正遇上北衙司的人奉命围庙。若非见机得早,连我也出不来了。回楼已不方便,所以来这里安身。”
“但这样一来,圣旨的事情怎么办?”
“圣旨找的是龙王,又不是李某。”
听他口气,仍是好整以暇,尉迟方不禁急得团团打转。“生死关头,还要说笑!”
“哈哈,能求来雨水的,可不就是龙王么。别说如今这模样去不得,就算去了,也无用处。——看。”
校尉见他手指向天空,不明其意,仰头望,只见一轮白日,光芒刺眼,连忙闭起眼。
“什么也没有啊。”
“以盆油观测,可见日中有乌,是大旱之兆。而月在心宿之上,日未没即现,旱情仍将持续。风云雨雪,一一有征,是天时自然,凡夫俗子,岂可强求?”
(注:以上内容来自《乙巳占》,为李淳风所著,汇聚了中国古代天文观测成果。有一些可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如“日中有乌,主大旱”,“乌”其实就是太阳黑子,大约十一年为爆发周期,并可导致地球气候异常。这一点在千余年前中国已有相关记载,明确指出二者关系。此外也有部分内容涉及到传统的阴阳五行、天人交感之说,尚难以西方学术解释。)
虽不明了他话中之意,尉迟方担忧又深一层。李淳风瞥了他一眼,展颜道:“无妨,是我的事,我自然会解决。相交至今,难道还信不过李某?”
尉迟方没好气地道:“就是太相信李兄,才会让你做出这些不知头尾的事!”
“是谁一早到楼中,要我出手相救?”酒肆主人早有准备,笑吟吟地道:“这一回,拉我下水的并非别人,正是尉迟你啊。”
此言一出,校尉顿时恨不得嚼了自己舌头。“我,我只是想请李兄瞧瞧有没有治病的方法,可没想到你会这样任性胡来!”
“哎呀,面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尉迟就忍心这般抱怨?”
对方索性耍起赖来,令尉迟方一筹莫展,心中倒生生多了些歉意。“这可要我留下照应么?”
“不必,有小猴儿在,却也用你不着。只是这几日我不便回去,酒肆那边就拜托尉迟了。摇光还是个孩子,素来依赖于我,缺少独自应变之能。我在这里的事情暂时不要透漏,免得他胡思乱想,乱了方寸。”
尉迟方满口应承,又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人在此,可要多加小心,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放宽心。如果药方研制出来了,我便让猴儿去找你;如果不能”沉吟片刻,李淳风突然一笑,拱手道:“有劳尉迟,为我收尸。”
6、廷议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预计。封锁宁光寺的敕令一下,城中瘟疫盛行的传言立刻不胫而走,民心惶惶,满城风雨。另一方面,由于疾病蔓延迅速,封锁收到的效果也仍然是微乎其微,短短一日内,长安城中陆续有人染病,不仅在流亡灾民之中,平民里也开始有人罹患瘟疫。原本热闹的西市如今门可罗雀,商贾百姓俱闭门不出,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压抑恐慌之中。
“这就是你寻得的妙策?”
威严的声音从宝座之上传下来,而后便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的静默。座椅上的帝王须髯丰美,双目炯炯,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无论身体还是头脑都处在人生最顶峰。在他之下,一人俯伏于地,神态恭谨,却是彭国公王君廓。
“微臣寻访来的这位许真人,已在终南山中修行百年,身怀奇术,可以呼风唤雨。据他卜算,只要圣上以天子之名修制一封告天祭文,与所作神符一同烧化,再找一男一女吞服灰烬,即令此阴阳二魂离体,将祭文上达天听,便可求来天庭甘霖。”
“是以活人为祭?”
“正是。以人为祭是古法,先贤圣人也常依此而行。”
“王大人此言差矣,昔日秦穆公杀子车氏三子为殉,国人怜之,作《黄鸟》之歌,哀动四方。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杀生为求生之道,岂不大谬?”
说话的人是长孙无忌,他见皇帝脸色不豫,抢先答话,一旁的裴寂却道:“为君王献祭,正是莫大荣光,怎能和杀生相提并论?”
“哦?既然如此,裴大人可愿自家领受这‘荣光’?”
“长孙大人!你——”
听出对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挑衅之意,裴寂不禁大怒,一张脸也涨得通红。他是李渊宠臣,而长孙无忌则是李世民的姻亲,二人一为旧臣,一为新贵,本来就心怀芥蒂。
“不必再说了!”李世民不耐烦地打断了臣下的争论,双目注视太史令傅仁均。“主祭是太史局之事,朕只问你一人。活祭之事,可行否?”
殿堂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位老臣身上。此人须发苍苍,捧着笏板的手不停颤抖,越显得老态龙钟。唐朝设立太史局,主管天文历法,典册祭祀,类似古代神官,太史令是太史局的最高官长。傅仁均学识渊博,曾主编《戊寅历》,然而如今年老,又迷信道家玄门秘术,当初的聪明智慧少了许多,倒是刚愎性情更胜从前。
“裴大人言之有理,这献祭是替圣上分忧,为百姓求福,死后魂灵自然位列仙班。如今大旱又兼瘟疫,圣上为苍生夙兴夜寐,寝食不安,倘若上天得知,必将怜而拯之。以区区二人性命,换来天下安宁,这才是‘仁’之真意。如长孙大人所说,未免妇人之仁。”
闻言裴寂洋洋得意。长孙无忌想要开口,看了看皇帝脸色,却又忍下。王君廓见李世民沉吟,连忙再拜奏道:“圣上不必忧虑人选。微臣途中遇到一名陇西佃户,名叫刘全,父母妻子都丧身于大疫。他情愿一死,只要能将家人安葬。至于献祭女子,圣上也可以颁旨访求,重赏之下,必定有人愿意舍生。现今长安城中民心惶惶,谣言四起,倘若为有心人所趁,情势更难设想。朝廷须有所作为,才能安抚民意。”
这句话一说,顿时触动了大唐天子的心事,点头道:“好,主祭之事便交给你了。若有人自愿献祭,赏百金,封五品官诰,立祠祭奠,家人有罪者一概赦免。另着各地寺庙作水陆道场,超度亡魂。此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向吏部尚书杜如晦道:“对了,征召能人异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点选检册,所传数人俱已到齐。只有歧州处士李淳风,尚未寻得下落。”
“哦?”眉头微扬,显示皇帝对此颇感兴趣。“就是那位祭天台上的异人?”
“启禀圣上,这李淳风本是长安城中市井之徒,年轻识浅,只是招摇撞骗,却并无真才实学,和许真人有天壤之别。”王君廓抢先答道。他性格中本来就有睚眦必报的一面,差人去随意楼,却被酒肆主人奚落,早已深以为恨。一旁裴寂想到祭天事后,自己因法雅受到牵连,心中也自愤愤,添油加醋道:“不错,祭天台之事不过凑巧,适逢其会罢了。身为大唐子民,此人连圣旨也置若罔闻,当真骄狂可恶。”
李世民左手一摆,两人当即住口,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环视四周,大唐帝王淡淡道:“再传。三传不到,以违旨交大理寺论处。”
站起身,竟不再理会殿下群臣,径自走下阶去。
“那黄门是这样说的?”
“没错,昨晚又来,板着一张棺材脸,说什么要封楼捉人,还说连我也要抓。哼,又不是小孩子,谁怕他吓唬?”随意楼中,少年摇光眉头皱成个川字,一脸愤愤不平。倘若是酒肆主人见了,说不定便顺手弹弹他的眉心,开上两句玩笑,然而此刻在他身旁的是校尉,眉头不免比他锁得更紧。
“他没吓唬你,”尉迟方苦笑道:“当真论起抗旨之罪,封楼也只是小事一桩。”
“封了才好,”摇光满不在乎地说道:“谁让那人到处乱跑,只管闲事,不管生意。”
摇光口中的“那人”自然便是李淳风,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师徒。酒肆主人性情疏懒,一大一小之间,却是幼者照顾长者居多,不自觉已近如亲人。只是少年古板倔强,又喜欢唠叨数落,一贯足智多谋的酒肆主人碰上他,也常常无可奈何。他并不知道李淳风已染病,自身性命难保,话说得信心十足,却让尉迟方欲言又止。想了想,校尉谨慎开口。
“要是李兄咳,我是说,要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不能回来”
“不可能!”少年立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家先生虽然懒了些,主意可多得很,只要他在,准保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放心吧,明天再不见人,我就把他藏在地窖最里头的好酒全都卖光,他一心疼,说什么也要奔回来啦!”
一面说着,摇光一面咧开了嘴,得意洋洋。见他如此,尉迟方后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就在这时,耳边听到一个女子声音。“李先生在吗?”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尉迟方转头看去,正是拂云郡主的侍女,连忙拱手道:“是替郡主来传话么?李兄不在楼中。”
“哎呀,当真不巧。”侍女跺了跺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有急事找他?可要我转告?”
“自然是急事。不过,”侍女瞥了校尉一眼,神色为难。“郡主交待,要当面对李先生说,因此不便转告。”
此言一出,校尉顿时醒悟,不由得尴尬,心中却也为好友欢喜。他为人诚笃,对拂云郡主颇有爱慕之意,却是慕多于爱。自从知道拂云和李淳风之间有情,更是一力促成,倒比当事人还要热心得多。
“对了,尉迟大人可知道李先生人在何处?”
“他在——”尉迟方总算及时想起了李淳风的嘱咐,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这个,总之不必担心,李兄不久便会回来。”
这句话一出口,顿时连自己也深信不疑,烦恼的心情也毫无来由地轻松起来。仿佛下一刻,那青衫男子便会笑吟吟出现在面前,再无疑虑。
7、死劫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白日余烬的温度。桃叶因为干枯而卷曲着,失去了原先鲜亮光泽。药炉中的火已经熄灭了,寂静中只听见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
男子裹紧了身上毡毯,伸手想要端起案上药碗,手却剧烈颤抖着,几乎将药泼在了地上。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将碗放下,凝视着碗中墨汁一般的液体。
“看来,时间当真不多了”
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松,然而声音沙哑。意识到这一点,酒肆主人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再次端起碗,将药汁饮尽。
一只黄雀自桃林深处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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