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说不出来,因为没有容她细想,殿门那边传来鼓乐声声,接着,是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
银啻苍着了一件极轻薄的银灰色纱衣,大踏步地走进殿来,因着他步步生风,袖摆处用萤闪闪地绣了一只翱翔的大鹏便似飞起来一样的栩栩如生。
只是,这种图案放在这样的帝王身上,终究是浪费了。
夕颜冷冷的回身,不去看银啻苍,可银啻苍却径直走到他们中间,笑得甚是让她觉得刺耳地道:
“孤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驻留在夕颜的脸上。
今晚,这名女子居然仍是淡妆出席。
连一直以素雅示人的慕湮都着了浓妆,惟独夕颜因着口脂被轩辕聿弄个干净。如今愈发清雅。
其实,这份清雅在一众浓妆间反是出彩的,至少,银啻苍身边的妩心是这么认为的。
妩心还是穿着玫色的纱裙,配上精致的妆容,她的容貌不在慕湮之下,或许,和夕颜相比,也是不分秋色,只是,如今,因着浓妆的缘故,愈衬出夕颜淡妆的清雅怡人。
妩心细细睨了夕颜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她不喜欢夕颜,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女子。
当然,她不喜欢很多人,或许这世上,她唯一喜欢的,也只有银啻苍。
“朕抵达鹿鸣台已晚,自然,这次夜宴,不能再落一个晚到的名声。”
轩辕聿淡淡说出这句话,向百里南、银啻苍略一颌首示意,牵起夕颜的手,往殿中行去。
殿中央,呈品字状各置了三席,每座均雕成莲花的形状,正中以莲心的样子砌成一方高出丈许的台面,台面的四周垂下些许的帐慢,帐慢下,则是绕台的溪水,溪水旁放了许多冰块,散发出的袅袅蒸气,将台面烘托的宛如仙境一般。
三帝携妃甫坐定,早有宫人奉上珍馐佳肴。
夕颜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又坐于轩辕聿身侧,是以,有些拘谨。
觥筹交错间,帝王们渐渐开始他们的话题,她即不能插话,也听不太懂。
所以,何不安心于眼前的佳肴呢?
很奇怪,这次夜宴,竟然都是以素斋为主,难道,鹿鸣台的夜宴也是奉行茹素的么?
她细细品着眼前的素斋,偶一抬眸,恰看到,宫人端到其他两案上的托盘内,明显不止素食,琳琅满目的,皆是山珍海味。
原来,他是为了她。特意吩咐了这一桌的素斋。
她自请茹素,是她自个的事,却还让他陪着一起吃这些东西。
她三年内是吃惯了,而他呢?
念及此,她略侧眸,正看到他凝着她,她的心缓跳了一拍,执箸的手也开始极不自然起来。
“怎么不用了?”
“嗯,臣妾有些吃多了。”
“不在宫里,何必忌讳着每一道莱只能用三次呢?”
他淡淡说完这句话,亲自替她布了些菜,这一次,她的脸没有红,不过是把脸埋得更深,正在这时,丝竹声起,当中的台下腾出一团火红的烟雾来,夕颜低下的脸恰好看到红色的烟雾起,她骇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轩辕聿,因为她本意身子娇小,这一靠,仿佛整个人钻进他的怀里一般。
纵隔着那些红色烟雾,这一幕还是落进慕湮的眸底,她举起金樽,里面,是兰陵美酒,挥袖,仰脸,酒入唇齿,是醺意微微。
很好喝,真的很好喝。
三年前的饯行宴饮她都能忍下来,难道三年后,反而放不开了吗?
还是因为,三年后,她看到了他和其他女子的恩爱,自己仍是形单影只呢?
哪怕,外人看来,她并不是形单影只。
惟有她清楚,这种感觉是从心底升起来的。
放手,才能释然。
可,从来没有拥有过,就深深驻进心底的东西,该怎么放手,如何放手呢?
百里南的神情却是慵懒的,他似乎看着这一切,又似乎,只专心于台上骤烈升起的另一层台阶上驻立的几名自衣舞者。
慕湮放下酒樽时,亦看到这些舞者,都戴着或喜或悲或笑或嗔的面具,他们摆出的姿势很干涩,随着乐起,肢体的动作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有女子和男子交相的吟唱声伴那越来越悠远的乐曲一起萦绕开来,而那些舞者,边舞边从台上下来,满场,都是那些白色的影子,和表情各不相同的脸,或者该说,是面具。
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年,那一夜,她和他之间隔了面具的微笑,然后,阴差阳错地成为那一夜灯海见证的绝殇。
眸底,热热的,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她竭力抑制着,朦胧的视线里,突然,看到那双热悉的眼睛正望看她,他,终于望向她了吗?
她借着用丝帕拭唇,悄悄地拭去眼底的朦胧,再抬起脸时,眼前,不过是一个晃动着的舞者,那乐声,恰是吟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每一个兮字,那音突然地拔高,绕几绕,有些许悲凉的意味便直刺进她的耳中,伴着那些舞者迂回的姿势,让她再也看不下去。
可,她能离席吗?
不能。
这一席,再难坐,她都得坐下去。
强自镇静的心神,再抬起眼眸,旦看到,夕颜已正襟微坐,并没有再倚近轩辕聿。
只是,她的心里仍做不到释然。
直到曲停,舞散,她还是怔滞在一旁,直到银啻苍的声音打破这短暂的安静
“孤素闻,当年,夜国凤夫人的风徊心、巽国醉妃的夕舞堪称二绝,不知今晚是否能有幸一睹呢?”
一语出,四周更为安静,连准备上场的下一拔舞者都不敢上得台来。
慕湮只把螓首埋得更低,脸上的神情莫测。
百里南则把玩着手里的酒樽,唇边浮起慵懒至极的一笑,目光径直掠向轩辕聿。
夕颜的手紧紧地拿起案上的金樽,甫要饮酒,却被轩辕聿的手覆住,随后,他的声音淡淡地道:
“醉妃今日身子本不太好,是以,恐怕要扫斟帝的兴了。”
银啻苍却并不以为然,反是接着道:
“恐怕是巽帝不愿让自己的爱妃献舞于人前罢,看来孤没有夜帝的荣幸了。不过,孤倒不介意自己的妃子琴舞一曲,以祝酒兴。”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愈盛,道:
“纯纯,纵然你的舞不及醉妃,琴不及风夫人,还是抛砖引玉一下罢。”
抛砖引玉,这一词,分明是在妩心跳完后,慕湮和夕颜必有一人要做这玉。
只是,百里南依旧没有出声,轩辕聿的手则轻轻由覆转握,他手心的冰冷触得到夕颜的手有些瑟索。
“是,圣上。”
妩心起身,轻轻击掌,早有侍女奉上琵琶,她伸手接过,妩媚一笑,手抱琵琶进得台中。
原地一个旋舞,她反弹琵琶,声随妙指叠进,正是一曲《风求凰》。
此曲,要的并非仅是弹琴的造诣,更多的,是乐音所能到的境界。
不仅要体现对情意追求的热烈,还有旨意的高尚。这种高尚惟有抱着素朴之心方能弹出,然,在禁宫中太久,女子就会失去这份素朴。
那些伪装出来的高尚,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所以,这曲难弹,边弹边舞,恐怕连慕湮都不敢轻易尝试。
而,妩心,却是做到了。
她的双指轻灵地拨动,倒拨着琴弦,看似只在同一弦的同一处不停地反复拨动,恰是音阶最细最繁的分层。即便只是一个音,也蕴了千种变化,万样的颤音。
她的一弦一音,和着那舞姿的翩若游鸿,让懂得舞赏得乐的人无不探为观止
她越舞越快,曲越弹越骤,人若旋转的玫云一样,向场边旋去,陡然,曲音忽地一抒,她的人娉娉婷婷地站在百里南跟前,笑妩,姿雅,玉指轻轻一勾其中一根弦,径直,就在百里南的金樽里满上一道雪色的霞光,原来,这琵琶的顶部是缕空的,里面灌注满雪色的美酒。
几案上每位帝君及后妃皆有两盏金樽,一樽用来品酒,另一樽是宴过半晌方会启用的续樽。
此时,这酒就倒入空空如也的续樽内。
“国主,这是斟国特产的雪酒。请品尝。”
妩心笑得极是动人,斟酒时,她玫色的袖摆微动,萦出微凉的袖风,更是沁人心脾。
“凤夫人。请共饮。”
说完,她在慕湮的金樽内也满上此酒。
“多谢。”百里南淡淡一笑,举起金樽,一饮而尽。
慕湮瞧见他饮了,眸华低徊,亦举樽,不过只抿了一小口。
妩心施施然继续起舞弄弦,在一个轮指滚弦暂歇,缓缓由激荡转而柔和清亮,她的人已舞到轩辕聿的跟前。
一个漂亮的舒臂,微凉的袖风起时,血色的酒随她嫣然的笑意注入金樽。
但,轩辕聿仅是冷冷地凝着她,并不举樽,他目光里的寒冷让妩心的手微有些滞,不过,谁多不会发现,她依旧笑着把酒注入夕颜的樽里,然后,莺声燕语:
“请国主、醉妃共饮此酒。这酒,也是斟国的特产,叫火酒。”
原来,这琵琶内还暗藏了两重乾坤,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斟国本是酒乡,也惟有酒乡,对酿酒方有这般玲珑的心思。
未待夕颜举樽,轩辕聿从她手里接过金樽,薄唇勾出一弧极浅的笑,妩心瞧得懂,这笑也是冷的,一如,她现在的手心。
“醉妃茹素期间,不能饮酒,由朕一并代劳。”
说罢,他将两杯酒悉数饮尽,不留一滴。
妩心笑得依旧甜美,她身形一转,人已翩然往台中央而去,敬完这些酒后,她的舞也跳到了高潮。
很美。
然,不过舞终一收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曲尽,舞终,她旋成最绚丽的烟花,可,灿烂不了任何人的眼,也进不了任何人的心。
因为,台下,诸人的眼和心,此时,都有着各自的计较。
夕颜瞧轩辕聿脸色有些微微发红,轻声问:
“皇上。您还好么?”
“你希望呢?”他不答反问。
“臣妾让人给您换杯浓茶吧?”
“不。”他挥了挥手,身子怅然起立,对着夜帝、斟帝道,“朕不胜酒力,先告辞一会。”
“聿,你果然还是酒量欠缺。”百里南笑得慵懒,慵懒里,俨然有一种隐隐的犀利。
“孤的火酒,自然效力不同,夜帝饮的雪酒,虽酒性缓和,后劲实是更让人期待的。”银啻苍接着百里南的话道,他笑得很是爽朗,这份爽朗衬托着百里南的慵懒,更显出轩辕聿脸色不正常的红。
“臣妾陪您。”夕颜起身,他却摆了摆手,径直往殿后行去。
那里,再出去,是供三国帝王夜宴休憩的三座后殿。
轩辕聿走得极快,快到,让夕颜的心,忽然,怅然若失,又不知哪里不对。
歌在唱。舞在跳,宴席的气氛并不冷。
只是,夕颜的手冷得,连执起的筷箸都一并放下,他是不是又犯病了呢?
这让她竟然不安起来,每一刻都是煎熬的不安。
可,来这里的路上,至少在安县之前,她没有看到他发过病呀。
难道,是那杯酒的问题?
她的目光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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