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黑暗中,忽然飞来一坛酒。
“问君楼,离人醉,供君一醉。”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仿若红尘之外清曲仙籁,素净泠然,没有一丝杂质。
除了纷花细雨中白衣如雪的温润公子,几乎就再未见过,有这样空明动听声音的人。
谢伯伯抬手接住飞来的酒坛,朗声大笑:“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快哉!”
那些面具人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为首的那个高声喝道:“什么人?出来!”石子打出去,树叶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四下里一片沉寂,仿佛适才不过是一阵风过,过后无痕。
“碧丫头,吹曲!”谢伯伯回头冲我一笑,豪情万丈,“让你看看伯伯年轻时候的样子!”
抬手,横笛。
潇洒快意的曲调,伴着酒香逸散开来。
谢伯伯扬头狂饮一阵,飞身一剑,直指青面人。
“狂歌起,少年行,仗剑断流水,潇洒意如云”边歌边舞,反身一刺,寒光晃眼,步履急,“谁家子,载酒游?抛金解冠自逍遥”
恍然间,院落似乎消散不见,夜色也换了春阳,身畔繁花开遍,熠熠暖光中,走来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支箫,一柄剑,狂歌漫饮笑苍天
衣襟上,殷红如花,一点点绽开。
几欲起身相助,握笛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却终是狠心兀自奏曲,眼前渐渐水雾迷朦。
“杯未空,何敢笑醉容?他朝知己定不负,看我重来割贼首”
不知过了多久,酒已尽,歌终停,曲也断。
我怔怔放下笛子,眼中一片湿意,视线落在右前方。
谢伯伯的剑刺在王芸心口,冷光照在扭曲惊恐的艳丽面容上,显得分外妖异可怖。
这么多年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却终究也只是黄土一抔,她只怕到死也想不到,会在一切都将归入囊中之时,骤然丧命吧!终归是太高看了自己,谢伯伯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不过是被这份家业所桎梏,她逼人太甚,才得今日之果。
蓦地,持剑的手松掉,另一个身影也轰然倒地。
“谢伯伯!”一颗心沉入冰雪中,我冲过去抱住他,风莫醉也迅速闪身过来。
“碧丫头,伯伯是不是很厉害?”那双慈爱的眸子望着我,笑意满满。
我胡乱点点头,泪一颗颗止不住地掉落,清冷的月光洒下来,铺染在殷红的血色上,发出凄绝的光芒。十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相似的情景,青袍之上血色暗浓,月光洒落一地,我失去了至亲至爱的那个人。冷意侵袭全身,嘴不停发抖,颤颤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伯伯不不要”
“碧丫头,怎么又哭鼻子了?”宽大的手抚上脸颊,沙哑的嗓音带着惯有的慈爱,“别哭,伯伯为觞儿报仇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咳咳”嘴角不断有血涌出。
风莫醉已取出银针,毫不迟疑地扎下,手法娴熟。青泽也缓缓蹲□,冷如寒冰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悲伤。
“伯伯,你先别说话让小醉帮你看看”颤颤地,终是开了口,哽咽不成声。
“笺笺”不过片刻,风莫醉便收了手,望着我,脸上已无半点平日的笑意。
心霎时凉透,我瘫软在地,泪如雨下。
这清冷月光下,又有人要离开我了吗?
“咳咳碧丫头,伯伯要走了,以后都不能照顾你了”
我拼命摇头,泪湿衣衫:“不会的伯伯,你不会有事的”
“别哭,碧丫头这么多年,你在谢府,吃了很多苦吧?”
“怎么会?丫头过得很好,很开心”握住那双手,希望能握住最后的温暖。
“你又骗伯伯了刚入谢府的那几年,你被人骗去青楼,被他们关到黑屋里,被人欺负这些,伯伯竟然都不知道真是糊涂啊丫头,那时候,是恨伯伯的吧,伯伯那么懦弱,明知道你爹惨死,却不敢去查伯伯辜负了你爹的嘱托”
“不是,是丫头不懂事,是丫头不乖丫头错了,丫头以后再也不敢了丫头以后都会乖乖的,伯伯,你不要丢下丫头不要”年少时不懂人世无常身不由己,才总是任性妄为伤害至亲之人。
“我们的碧丫头,终于长大了”谢伯伯微微一笑,忽然看向遥远夜空那一勾冷月,喃喃道:“伯伯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无书,谣儿,觞儿丫头,你说,到了九泉之下,他们会不会不愿意见我?”
大片的水泽淌下来,哽咽着开口:“不会的他们都是伯伯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不见伯伯的”
“真的吗?”曾经有过严厉和慈爱的眼眸里,竟出现了孩童一样希冀神色。
清冷的风吹过来,拂乱了青丝,我点点头,哽咽道:“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缓缓侧过脸来,忽地对风莫醉道:“风公子,这丫头咳咳”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
“晚辈明白,请您放心”
“青泽”他颤颤握住伸过来的手,“记得爷爷交待你的事”
青泽缓缓点头,眼中也是一片晶莹。
“咳咳傻丫头,听伯伯一句话,觞儿离开都四年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再守着了太苦了还有,你伯母的骨灰在青泽那里,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跟你伯母的合到一起,葬在城南的一座山头上,你爹的墓就在那里,青泽会带你去的这个孩子,也托付给你了”
我紧紧抱住他,伏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别伤心,伯伯其实早就想走了你爹他们都走了,我也该走了该去见他们了好多年了终于可以相见了”手自肩头滑落,最后一丝气息也消散了。
“谢伯伯”拥得再紧,却终究还是留不住。
一只臂膀揽上肩头,熟悉的淡香逸过来,我无力倒下,失声痛哭。
生死无情,一个个相继离开,再不回来。
四下里跌落的灯笼已是残破不堪,只有光秃的架子还在苟延残喘着,火光黯淡下来,被寒凉的月光所湮没。
风莫醉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掩去厮杀痕迹。料理完谢伯伯的后事,已是几天之后,期间我小病了一场,本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没能逃过扎针的厄运。另一方面,谢府的局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人并未追究这场大火的根源,都只顾争夺这份家业,而最终夺得大势赢了这一局的,自然是嚣张跋扈的谢家二夫人杜砚妍。至于二公子谢卓,那个唯一具有资格继承一切的人,却直到出事后的第五天才迟迟从外面赶回,而且回府之后,一心为母守灵,对所有的事情都不闻不问,似乎有意纵容杜砚妍的夺权之举,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由来风月惹祸多(一)
【你说,我身边的人,会不会都这样一个个离开?】
夏夜。
夜风习习,天上星河璀璨,闪闪烁烁,黯淡了那一勾残月;地上流萤点点,绕着草木,似飞舞的精灵,瑰丽迷人。
静坐青石阶,仰头对望,月不解人人亦不识月,湛湛冷光落入眸中,溢出来,散了一地。枝桠间酿出的寂寥,如风一般拂过来,洇入骨髓。
听到衣衫窸窣声,淡淡清香逸至鼻尖,我偏过头,只见风莫醉撩衣坐在旁边,眉目清朗,素净出尘。
“今天的药按时吃了没?”
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我别过脸,不愿理他。
他也没有发火,径直拖过我的手,搭了搭脉,半晌,轻声一叹:“傻女人,忧多伤身,你别再这个样子了。”
我任由他摆弄,依旧不语,望向远处的紫薇花树,已有凋零之态,花瓣随风飞舞,沾染流萤之光,点点似幻。
“谢老爷年少的时候,与你爹行走江湖,最爱的,便是那一份自由快意,却身不由己被这偌大的牢笼桎梏了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知己妻儿一一离世,最终孑然一身。所以,死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也是他一直想求的自由之境,若不然,他也不会嘱托你将他葬在城外,只留一个没有尸骨的衣冠冢在谢家。如今,他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手刃仇人,放下一切,安安心心离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昔日故人,正仗剑扶酒、潇洒快意,或是重入轮回,有了新的开始。无论是哪一种,你都不应该再伤心了。”
轻浅的话语响在耳畔,我的视线随着青色瑰丽的点点流萤落到了已然谢尽繁华的海棠树上,怔怔看入那枝枝叶叶里,良久,偏头对上一双清眸,漠然开口:“那是不是,我死了,也可以找到流觞?”
几枚落花拂上鬓发脸颊,我清楚地看见那一双眸子里渐生起浓浓的哀伤,还夹杂着莫名的无力神色,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胸口一阵窒息难受,刚微微侧了侧脸,手腕就被人捏得生疼,一股大力将我猛地扯过去,撞上身旁的肩膀。温热的气息撩拨在耳畔,恼怒冰冷的声音紧贴耳廓响起:“碧笺笺,在没还清欠我的东西之前,你最好安安分分地活着,别想逃,听清楚了没有?”
我怔了怔,还没缓过神来,又一个清脆惊诧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哀伤的氛围:“小醉哥哥”
微微侧首,一个鲜丽灵动的身影映入眼中,是莫姝语,她站在几步之外,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我们,满是惊愕伤痛,嘴唇微微颤抖:“小醉哥哥你你们”
我心下一惊,知她又误会了,急忙一把推开风莫醉,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她已红了眼,哽咽着捂嘴踉跄跑开。
“莫姑娘——”我叫她不住,急得不行,推了推风莫醉,“快去追啊!”
谁知这位爱惹桃花的始作俑者居然只是闲闲地理了理衣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追什么?小孩子发发脾气,过会儿就好了。”
我不由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没看到她都哭了吗?”
风莫醉淡淡瞥了我一眼,毫不在意地道:“她要哭,关我什么事?”
这个人实在是太冷血了,我狠狠瞪着他:“不关你的事?你难道看不出她喜欢你吗?千里迢迢跑过来找你,你就这么伤人家的心?”
他抬眼看我,眸中尽是怒意,半晌,冰冰冷冷地道:“你难道又看不出来,我不喜欢她?”
“我——”一时有些语噎,没头没脑来了句:“为什么?”
气氛更加地冰冷,我忽然想到他曾说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不由试探着问道:“你不会还在想着你那个心上人吧?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你了。”
盯着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神色,风莫醉沉默了片刻,别过脸,道:“不记得了,就重新来过。”
我闻言稍稍有些动容,可转念一想,怒气又上来了:“那你还整日拈花惹草不知收敛?这也就算了,还老是对我动手动脚!早就告诉过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他闻言又偏过脸来,厚颜无耻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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