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牛宜轩,他太太是赤本三尼的人,惹不起;一个是新上任的警务科长逐文鱼朱欣,这小子是临时政府顾问姚五爷的心头肉。他眯缝着小眼睛,心里打算盘。终于想出了一个推死人过界的绝招子。于是说,朱科长,这回可看你的本事了。闹工潮的头一个姓周,一个姓节。我命你撒下人去,抓住他们就地枪决,不留后患。
朱欣响亮地答应一声,遵令。
9
遍地八路
阎瑞赓著
第一卷
一阵风
(9)
姚楚人孤直入虎穴
朱警官巧送城防图
一阵风易翠屏对朱欣并不陌生,开篇时,他曾误吞了她的半粒药丸当鸟粪,他虽说她是妖道,但心还善良。这时,渤海道公署警务科长朱欣受命抓捕工潮领袖,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召集他的部下训斥了一番,他说,我们的差事到了,在我手下好好干,有你们的好处。谁若是吃里爬外,我就对他不客气。记住,和尚不亲帽子亲。阿拉警务科的不能向着外人。
他的属下诺诺地应是,谁也不敢放个屁。都向他投去羡慕又畏惧的目光。
朱欣,上海人,25岁,爱称逐文鱼,浓眉秀目,生就一副充满活力的圆脸,善速记,通日语。人们私下里议论,他不过是民政科小小的秘书,全凭他是华北临时政府高级顾问姚五爷二嫂子的三姨的远方亲戚,当上了科长,来头不小。宛如月季花上的洋辣子,兴看不兴摸。
逐文鱼朱欣脸色一变笑笑说,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好部下。今天中午,在我家里备有小酌,恭请诸位兄弟光临舍下。
大家都舒坦开阴脸的说,好说,好说,祝贺朱科长荣升。
朱家的小宴简单而丰盛,鸡鸭鱼虾蟹,烹炒烤煎炸。客人们眼皮子薄,早馋得流哈拉子咽唾沫,丑态百出。女主人小淘气鼹鼠小桃高挽袖筒伸出洁白的手臂给客人们把盏斟酒,被视为尊贵,至高无上。美酒混合着女主人指甲油香灌下肚去,一杯就晕忽忽不知南北了。女主人鼹鼠委婉而有骨头有肉地说,我们老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还有点缺心眼,给个棒锤就当真(针)。这回托祖上的福当了科长,说话办事还得靠弟兄们扶持。俗话说,一片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红花还要绿叶陪衬呢。弟兄们都是明白人,随朱科长做事不会有亏吃。祝诸位连升三级,干杯。
喝酒的滋滋声,宛如夜间老鼠掐群架。女主人鼹鼠的一席话,说得人人心里发痒,想入非非。醉熏熏的一位抓住小桃的手当酒喝。小桃面对急红了双眼的面孔,吓得夺回了手。光当,酒杯掉在地上打碎,飞了魂儿,闭了嘴,没了声,直了腿儿。
客人们从醉梦中惊醒,知趣地散去。
鼹鼠小桃坐在床头抑郁地哭泣。一扫活泼、热情、奔放的笑容。逐文鱼朱欣的大手放在小桃的肩上安慰妻子。小桃说,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过够了。半人半鬼地活在世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战斗,杀死几个鬼子,解解恨。你跟姚哥说,我们去延安,不在渤海受这个洋罪了。
朱欣摸出怀表看看说,姚哥今天就来,别哭了,我们到车站接他去。
逐文鱼朱欣换了便装,鼹鼠小桃洗漱化妆。二人出门叫了洋车。在车站顺利地接到姚哥,三人乘洋车回家。亲热地围着小圆桌,近距离地交谈、品茶、微笑、评论世道。
姚哥就是北海蛟姚楚人,二十八九,长脸庞,小个子,近视镜厚得像锅底。那年北平宪兵三团抓12。9学生运动领袖。姚楚人在朱家避难,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姚楚人借助与姚顾问的叔侄关系,派朱欣打入渤海道公署从事秘密工作。今天,他以中共省委秘书长的名义向他们传达新的指令。
鼹鼠小桃给丈夫使个眼色,逐文鱼朱欣不好意思开口,偷偷地向她摆手。姚楚人发现他们眉来眼去,便问,有什么事就说吧。
朱欣说,刚才小桃哭鼻子。
姚楚人那是一点就透的人,他说,哦,我明白。他安慰一下低下头的小桃,又说,难为你们了,只是现在我们要做一件载入史册的大事,需要你们留下来。
朱欣夫妇惊喜地站起来投去询问的目光。
伸出一个指头的姚楚人郑重地压低嗓音说,毛泽东主席指示,要在华北开展抗日游击战。中央和北方局决定在长城内外发动一次抗日武装大起义。省委书记鹿地已经先期到达长城。在这个严峻的时刻,你们在敌人心脏里工作意味着什么?
逐文鱼朱欣、鼹鼠小桃兴奋地急着问,我们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姚楚人说,利用你们的身分搜集日伪政治、经济、军事情报,为抗日起义决策提供依据。你先绘制一张渤海及各县详细的军事地图,标明日军、警防队、警察的编制、驻地、武器装备、长官姓名等等。地图一式两份,到时我来拿。
朱欣说,不,你来渤海风险太大。
姚楚人说,那就把地图送给我的叔叔姚顾问。他在天津家里养病。只要到他手里,我则唾手可得。
他们交谈之际,忽听一阵焦躁的敲门声。鼹鼠小桃吃惊地抓住朱欣的衣襟瑟瑟发抖。朱欣说,难道姚哥来渤海露了马脚?警察不可怕,只怕日本宪兵队。他把姚楚人推进内间回避。叫小桃去开门。他扒开了窗帘一道小缝窥视,以利随机应变。
鼹鼠小桃开了门,引来一男一女。原是渤海道公署民政科长牛杂碎牛宜轩和他的太太。朱欣摸不透二位来意,暗示姚楚人不要出来。
牛科长,三十上下,仪态平平。牛太太本名李玉兰,化名白兰雪,绰号一窝蜂。二十冒尖,可是个满天飞的摩登女郎,交际花。京里府里都有她的相好,就连日本东京也有她说上话的人,宪兵司令赤本三尼大佐命她以假牛太太的名义做掩护,处处给她撑腰。牛太太心大遮了太阳,为假丈夫官运亨通,走遍天下游说。她手长目聪,耳灵脑袋削成尖,有缝就钻。她嗅到朱欣和顾问姚五爷是亲戚,终于找到了接近姚五爷的跳板。
一窝蜂牛太太进了门,啊吆一声捏住鼹鼠小桃面条鱼似的小手,却给朱欣一个热烈的飞吻,扬铃打鼓地说,朱科长荣升也不给我个信,中午的大宴也没有我们老牛的帖子,兄弟一场真不够意思。场面上的事让我落伍,比骂我亲娘日我祖宗还难受。这会子当了科长眼里就没我了?当初,你在民政科,我常在老牛的枕边吹风。我说小朱一定有出息。你看,今天给我说中了不是。我的眼光历来是很准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呢。我若是嫁了你这样的汉子,也不至于跟着他姓牛的抱蹲。
牛宜轩对太太这类醋话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这对夫妻本来就是假的,包涵就是爱。他早养成了对太太的话,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的习惯,今天如是,只当耳旁风了。
朱欣好不容易乘机插了个缝抢了一句,二位请坐。
坐下的牛太太风一阵雨一阵,喜怒哀乐,酒瓶醋瓶香油瓶都打碎,连珠炮答答答,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对鼹鼠小桃格格地艳笑说,桃妹,你别吃醋,我哪能当真就嫁给朱科长呢,也不忍心拆散你们很般配的一对。不过,桃妹,你也得小心察访,他姓朱的当了科长,那些个不要脸的臊娘们硬往朱科长身上贴也是有的。对我,你只管放心,咱可不是那种人。别看我说的像真的一般,可我们说是说,闹是闹,真格的我们都是正经人。好了,好了。也说了,也闹了,我们书归正传,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句话,向你们两口子道喜。
朱欣连连恭手,多烧香,勤拜佛,打发他们走了完事。好腾出手来送姚哥回天津。可是,牛太太却放下背包,抻出酒,捩出鸡,吩咐,桃妹,拿大杯来。
鼹鼠小桃忧郁片刻,牛太太猴洗孩子不等毛干,嘎叭嘎叭地拧下鸡腿发给大家,她的油手端着酒碗像个山大王似的说,来,为朱科长步步高升干杯。那架式仿佛挤窝下蛋的母鸡,赖着不走。
朱欣、小桃心猿意马地胡乱应酬。心说,酒杯一端,就是一天。
月牙偏西,牛太太喝得满面春风,不避讳在座的男人,要去小解。小桃作陪。牛太太从厕所回来,说她来了麻烦肚子痛,要到小桃屋里拾罗拾罗躺一会。
反应机敏的鼹鼠小桃忘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忙说,这可不行,牛太太,我可不是驳你的面子。只是……
牛太太粗鲁地说,不是驳我的面子是什么,难道你屋里藏着野汉子?
鼹鼠小桃入世很浅,经不得粗话撞心窝子,脸一红一白的,又编不出回绝的措辞,顺口说,我屋里没收拾,太脏乱,沾了太太的贵体。牛太太是什么人,土里曲蟮,满肚子的泥心,天生是个多疑的种。她说,我们都是女人,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她就往屋里闯,横着膀子一扇肉墙,就像屎克螂撞蜘蛛网。小桃拦也拦不住,一缩身她就闯了进去。
闯进来的牛太太,目瞪口呆了,早忘了肚子痛。半晌,俄顷风定云墨色时,她清扫一下醉意的眼神,看见室内堂堂正正地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姚楚人。他正在看报,仪态非凡,一身凛然正气。牛太太连连哈腰说,失敬,失敬!
牛太太出了一身冷汗,羞得她杏脸桃腮退了出来。拉着小桃狡黠地一笑说,果真不出我所料,你屋里真有一个野……
鼹鼠小桃捂住牛太太的脏嘴说,别胡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怕是你……算了,算了。
一句神秘的潜词,刺痒了牛太太的好奇心,她拢松着小桃说,桃妹,好桃妹,咱俩相好多年,无话不说,今天瞒着姐姐可不仗义。
鼹鼠小桃故弄玄虚挤挤秀眉说,你伏耳过来。
牛太太夹着金耳环的耳朵伸了过来。鼹鼠小桃往那耳朵眼里哈着和风细语。牛太太先是一惊,后是一喜,乱抖着弯月的眉梢,仿佛踩蛋的公鸡振翅。口中连连称阿弥陀佛。她说,还不快请出来同我们喝一杯。
鼹鼠小桃一扬脸眯起凤眼说,你想的可倒美,他是何等样人,你我是何等样人,同你我饮酒,戴着斗笠亲嘴,还差着一帽呢。
牛太太抱怨命苦说,我真没这个福,攀不上这个高枝了。
鼹鼠小桃半是嘲弄半是恐吓地说,那你巴结我就是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月过个年,一年做个寿,用金子银子给我上供。如何?
牛太太忍受着肉痛的挖苦,又不能端出科长太太的架子,只得赔笑说,桃妹,拿金子银子的话就说远了,你我姐妹一场,一旦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不站在高岗上看热闹我就念佛了。
小桃得意地说,好说,好说。
鼹鼠小桃自信已经压倒了牛太太的那种盛气凌人。她也是得了理不让人的,拿软局子磨人,她便甜言蜜语地说,牛太太,白姐,你看我的先生是那等人吗?我是那等人吗?莫非姐姐姐夫把我们看成那样的人不成?
牛太太说,岂敢,岂敢。
她们回到席间。牛太太打了败仗,心灰意冷。牛杂碎对太太的过额举动怀着几分悲哀,便恭手告辞了。
鼹鼠小桃心里念佛,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糖粘儿。夫妇俩连夜送姚哥回天津,才放下心来。
夜深了,露粉风香。朱欣小桃坐在灯下,构思那张城防图。姚哥他们要在渤海发动抗日游击战,可见这张图的实用价值那可是金不换的。
几经昼夜,鼹鼠小桃执灯送浆,逐文鱼朱欣秉笔细描。二人配合默契绘制了渤海22县的详图,一丝不漏地标上姚哥要求的标记。图画好,卷成圆筒状,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