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萤转过头瞧见舒曼殊一壁解下斗篷,一壁走了进来,到她跟前低头笑道:“没睡好吗?”抬手摘下她鬓见的金盏花,捻在指尖勾唇,“鹅黄色未免太过小气”转身也在那一瓶花枝中,挑挑拣拣的掐了一朵咄咄红的海棠,簪在纪萤的发间,托起她的脸细细瞧着,笑道:“鬓边海棠红这样咄咄逼人的声色才适合你。”侧过脸瞧陆长恭,“陆督主觉得呢?”
陆长恭瞧了一眼,素白的脸,妖红的色,那眼角眉梢早就没了稚气,全是倦倦的媚,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拥有这副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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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同几位重臣千金的画像一同送入宫中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游廊下掌了灯,千盏百盏的光影重重。大殿中却暗,只内里一盏烟罗纱帐灯煌煌的亮着,折出一道消瘦的身影,偎在塌上。
宫娥扶太后入内,听到压在喉咙口的干咳,忙上前顺了顺塌上人的背,轻声道:“吃过药了吗?微之。”
端木微之扯过帕子,掩住口,咳的愈发止不住。
“怎么总不见好”太后接过宫娥递来的茶水,给他漱口,顺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端木微之靠在塌上,脸色灰白,“母后有事?”
太后哦了一声,挥手让宫娥将画卷捧来,展开一幅,笑道:“那日宴会你没得来,哀家特地命人将几个可人的丫头画了像送来给你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展了一幅递在他眼下,艳丽之色呼之欲出,“这是小晔国的夜灵公主,哀家瞧过,人比这画上还要出色几分,极是讨人喜欢”
端木微之瞧了一眼,盛装艳丽,国色逼人。
“可中意?”太后仔细了瞧他神色,又补道:“小晔国虽非什么强国,却与云泽大都交好,如今也是”
“母后中意便是了。”端木微之断了她的话,满脸倦色的侧过身躺下,“我乏了。”
烟罗帐沙沙作响,太后眉心压了压,将画卷收起,又展开一幅,细细瞧着,画中居然只着了三色,黑墨白纸,素笔勾勒,可那鬓边一朵海棠红,咄咄惊人的艳,褙子上的双并莲蔓生蔓长的金枝金叶,画中的女子像一只小小的狐,卧在宽大的椅背之中,眉角眼梢皆是倦色,让她心惊。
“你若是不喜欢那便再挑,南夷大都的摇光帝姬也是不错的,只是”太后顿了顿,蹙眉,“哀家不大喜欢她,小小的姑娘,没有半分娇憨,心机太重,可南夷女帝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
端木微之半天未答话,许久才道:“母后既然已经决定何必来问我?”
太后蹙眉,收起画卷看他,“哀家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荣阳。”
“那又如何?”端木微之苦笑,“微之要以大局为重,母后为重,天下为重,不是吗?”
极静的大殿中,一下子没了声音。
太后看着端木微之消瘦的脊背,一时竟然语塞,良久道:“她想杀了你,哀家怎么能让她待在你身边?”
端木微之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眼沉若寒潭,一瞬不眨的看着她,道:“我心甘情愿。”
太后再讲不出话,他又问:“母后爱父皇吗?母后可有曾经爱一个人爱到一往情深,不知所措吗?”
烟罗帐下烛火荜拨一跳,极微弱的声响,却炸在她心头,突突一跳。
她无言以对,哑口无言,她爱过的,在意过的,能在心里找到的,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
她年少时爱荣华,步步艰难的站在与天子比肩的地方时爱这江山,这天下,如今呢?
她以为自己是爱微之的,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应该是这样的。
端木微之在烛火下看她,早不是她以为的小少年了,许久许久,她才拢了微之的发道:“舒曼殊方才来找过哀家,他说希望荣阳能陪着摇光帝姬一同入宫”话便至此。
端木微之伸手攥住她的手指,松出一口气笑道:“谢谢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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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便好的分外,明晃晃的日阳照在银白的积雪之上清亮的人睁不开眼睛。
东院忙的闹哄哄,闻人夜灵要入宫平日里不常见的高官小吏便都冒了出来,鱼贯而入看的人眼晕。
这次入宫的,除了闻人夜灵还有摇光和两个重臣之女,原本西院也少不了接待宾客,可舒曼殊一早便带纪萤出了府,都扑了个空。
马车一路东驶。
纪萤起的早,满心的暴躁,蜷在马车里睡的迷迷糊糊,马车忽然停了,她失重,一个趔趄撞进舒曼殊怀里。
舒曼殊托住她脑袋,笑道:“到了。”
纪萤蹙眉,“到哪儿了?一大早的你到底要去哪里?”
舒曼殊不答话,跳出车子,暮雪打了帘子,他歪头道:“下来吧。”伸手去抱纪萤。
纪萤探了脑袋出去瞧,晨光万丈之下,银雪明晃,她眯眼瞧着漆红鎏金的牌匾,‘东厂’两个大字,没有伸手去扶舒曼殊。
舒曼殊却上前环住她,抱她下车,道:“你不必紧张,我们今天是去接一个人。”
“谁?”纪萤问。
舒曼殊还没答话,东厂内便有一人火急火燎的跑出,顿步在石阶上,气喘吁吁的看纪萤。
顾小楼。纪萤落地,看见他之后又有几个人追了出来,止水,子桑,田勇,小胡子。
她错开眼,舒曼殊将她的手环在手臂间,拍了拍她的手背,牵着她往里走,她盯着舒曼殊的袖口,始终没有抬头,那一双双眼睛,如芒刺在背。
错肩而过时,顾小楼想张口叫她,府内却有人道:“曼殊公子来的早啊。”
沈环溪迎了出来,拱手礼道:“见过帝姬。”
纪萤没有看他。舒曼殊笑道:“怎么没见陆督主?”
“对不住。”沈环溪有意无意的瞧纪萤一眼,淡声道:“督主近日身子不大好,夜里总是彻夜难眠,刚刚服药睡下了,还望曼殊公子见谅。”
“哦?”舒曼殊惊诧,“陆督主病了?怪不得昨日气色不大好,不知道可有大碍?”
“多谢曼殊公子,只是气血郁结,心气也不太顺畅,暂时无妨。”沈环溪摊手道:“那就由在下招待曼殊公子和帝姬吧。”
沈环溪请两人入府,舒曼殊却忽然侧头瞧纪萤,轻声道:“要不要给你些时间,去告个别?”越过纪萤瞧顾小楼。
“不必了。”纪萤答的干脆。
顾小楼疾步过来,“我有话要问你。”又道:“最后一次。”
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舒曼殊松开手,紧了紧她的斗篷,笑道:“去吧,我让暮雪跟着你。”而后随着沈环溪入了演武厅。
直至舒曼殊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顾小楼才大步上前,一把攥过纪萤的手腕,头也不回的拖她往西院去。
却没料到她竟被拖的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
“姑娘!”暮雪上前劈开顾小楼的手,托住了她。
顾小楼也吃了一惊,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她,“你的手”
“你有什么话就快问!”纪萤断了他的话,推开暮雪,淡声道:“在这里等我。”抬步往西院去。
顾小楼就惊愣愣的跟在她身后,直至她在腊梅树下停了步,转过头来,险些撞在一起。
纪萤退开道:“你要问什么?”
顾小楼欲言又止,张口几次才道:“纪川你的手”
“不必你管。”纪萤抬头,“你要是没有什么要问的,我走了。”侧身要走。
顾小楼忙道:“你真的要入宫吗?”
她在腊梅树下顿了脚步,没有转过头,“是。”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钱,喜欢荣华富贵。”纪萤耸肩笑,“你知道的,只要给我钱,做什么都可以。”
身后一时安静了下来,在纪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道:“混蛋。”
人影一晃,顾小楼几步跨到她面前,逼得她后退,咄咄道:“你还想骗我,你是纪川,除了杀人拼命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纪川!你那么害怕学写字,害怕当大家闺秀,除了东厂你还可以去哪里?”
他逼得纪萤步步后退,伸手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道:“纪川,我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第41章 七
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冷的人发颤,暮雪还是放心不下,提了斗篷窜到西院,将将折过拱门,就在一簇腊梅树下瞧见了纪萤——
她脊背抵在花束之下,碰的一树蕊黄的落花,惊愣愣的看着攥着她手腕的顾小楼,陡然上前半步,踮起脚尖环住了顾小楼的脖子,极低极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暮雪顿了片刻,松开手中的斗篷,默然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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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冷的节令里,顾小楼觉得她小小的手指在脖颈间寒的厉害,吞吐却是温热的,她在那句话兜转落地之后,松开手臂,想退开,顾小楼却一把环住她的腰,压的她不能退开,道:“纪川纪川我一直一直”那话在唇齿之间,辗转反侧,却再也讲不出来,千万斤的重。
他就那么抱的紧,一遍又一遍的欲言又止。
直到暮雪再次出现在拱门下,低眉垂眼的打断道:“姑娘,公子请您过去。”
纪萤推开他退了半步,轻哦了一声与他擦肩而过,却再没有瞧他一眼。
他听到那脚步声愈发的远了远了,直至再听不到,忽然颓然的攥住眼前的花枝,啪的一声握断,极低极低的道:“很喜欢你”
暮雪替她披上斗篷,一路走的沉默,纪萤突地开口问:“你都看到了?”
暮雪跟在身后,垂眼没应声。
纪萤陡然转身,堪堪撞在他的怀里,抬头瞧着他,笑,“暮雪,你不会告诉舒曼殊的,对吗?”又凑近,“你要是说了”
暮雪慌忙退开半步,低头道:“属下不敢。”
看他的一脸窘意,纪萤笑眯眯的转过身,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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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大厅时,吃了一惊。是没想到舒曼殊来接的人竟然是荣阳,也没想到不过两年未见,荣阳憔悴成了这副样子。
荣阳坐在一侧,捧着一杯热茶,局促不安的盯着袅袅腾起的白烟,一身蟹黄的旧衣,头发稀疏的拢在肩后束着,细微的散发垂在眼前,眼眶凹陷,苍白的没有血色,像一只衰败的枯花。
她听见门帘挑动声,惊慌的抬起头看过去,一时竟适应不得门外连天的日阳畏惧的蹙眉,待到看清纪萤时,手中的热茶啪的一声落地,溅了一身茶水,她低低惊呼起身,狭促不安的慌道:“对对不起。”
“不妨事。”沈环溪挥手招来侍婢,道:“收拾一下。”
舒曼殊招手让纪萤坐到身侧,倒了盏热茶放在她手心里,“暖暖身子。”瞧她满是诧异的望着自己,低声笑道:“回去跟你解释。”
纪萤蹙眉。
荣阳低头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移步到纪萤身边,顺眉顺眼的道:“多谢舒大人,也多谢摇光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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