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憬看着她哭肿了的双眼,终于咬出了这几个字:“左不过是一死。”
他怎么可以丢下这个已经为他付出一生的女子。当初自己说过,这个天下可以不要,就只要她一个人。
他怎么可以在丢掉夺得天下之后,又丢下她!
瑜江终于是说服了他。
他扶起此时虚弱不堪的瑜江向永巷深处走去,试图从皇城偏门趁着兵荒马乱,避开人群逃脱。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竟会碰见凌淑妃。
凌淑妃还是那样的盛妆,似乎并没有为皇城中的兵荒马乱所动容。
她看着允憬搀住瑜江,笑道:“珍妃和七王爷?这是要私奔了不成吗?”
瑜江在那一刻,不觉收紧了握住他袖角的力度,而允憬更是紧紧的环住她的肩膀。凌淑妃走到他们跟前,质问道:“七爷收不得皇上的江山,就要带走皇上的女人吗?”
“凌姐姐,瑜江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七爷一人。”瑜江看着她,努力出声劝服:“凌姐姐是明白的呀!”
凌淑妃亦看向瑜江,声色平静地问她:“那皇上算什么?”
而那一瞬,瑜江突然就哑口无言。
她继而望向允憬,“难道你们兄弟二人就非要争同一样东西不可吗?”允毅说:“淑妃,瑜江若不是我,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希望你能成全我们。”
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凌淑妃漠然地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她缓缓道:“莫凌多谢当年七爷恩情,今日之事,莫凌就当从未离开鸾恩宫半步!”
瑜江和允憬相视一眼,心中了然,允憬只在留下一句多谢之后,带着瑜江迅速离开。因为极为熟悉皇城,所以他们很快避开了众人,从无人把守的东南偏门走出。
走出皇城外的瑜江才惊觉,自己已经自由了。她听见允憬这样问她:“瑜江,我们去蕲州,好不好?”
好。
瑜江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将允憬从风口浪尖下救下,也将他拉下了悬崖。她不能让允憬去送死,她只能有这样可怜的方式去救他,去和他在一起。
可是后果是什么,她更清楚。
而允憬亦知道,若是允毅发现自己失踪,一定会全城封锁,翻天覆地也要把他找出来。
因为,他不仅自己走了,他还带走了允毅的珍妃。允憬没有想过去躲到天涯海角,因为他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蕲州不远不近,足够了。
他们已经换上了普通百姓的寻常装束,待瑜江休息充足,恢复了体力之后,两个人便一直手拉着手,在旁人的眼中就像一对四处游玩的小夫妻。
上了前往蕲州的客船,允憬这样对她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瑜江握紧他的手,只说:“七爷还有瑜江,就有瑜江就够了。”
允憬似乎是不信,他就像问自己:“瑜江,你不后悔吗?跟着我就是流浪,就是过逃亡的生活。”
瑜江穿着简单的裙裾,脸上是淡淡的红润。没有了华丽的服饰,没有了艳丽的浓妆,她如今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从五年前进宫开始,瑜江就没有后悔过。”她抬头,对允憬浅浅一笑,“七爷不要问瑜江有没有后悔过,因为七爷这是在不相信瑜江。”
话毕,她突然就想起了允毅,他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原来不被自己在乎的人信任,是这样的感受。
允憬才经历了这么多风浪,虽然瑜江没有亲眼证实,亲眼看到,可她就是这样的心疼他。他的疲惫,他的憔悴,让瑜江再忍不住将他揽进自己的怀抱里。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就好了。她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她要和他过自己的生活,就像当初他曾经跟自己说过的那样,一幕幕,一件件,如此清晰。
“我说,这天我不要了,我只要你跟我走,我们去做平凡人,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我一定会娶你,你也一定要嫁给我。”
而瑜江自己呢?是不是可以实现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曾经这样跟允毅坦露过自己的心意:“臣妾曾经十分向往这样的生活,和自己的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手牵着手,在田园当中散步,然后带着孩子一起放纸鸢、游湖。”
可以的,或许真的是可以的。
终于还是决心忘记皇城,忘记叛变。哪怕自己做逃兵,做懦夫,允憬已经下定决心,开始好好守护她了。
他们寻到了灵山脚下,那里有一处村庄,那次来的时候瑜江曾经见过,她喜欢这里。于是,他们默契的选择隐居于此,只过着这样宁静安稳的生活就够了。
若是不出山,就没有纷争,没有纷争,他们就可以如此长相厮守。
并且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
两个人初来乍到,热情的刘家夫妇将他们收留下来。刘大爷说:“我的女儿嫁出了灵山,她的房间还空着,若是你们不嫌弃,就将就一下吧。”
怎么会嫌弃?
于是,他们暂且找到了自己的住所,开始在这里的生活。原来兜兜转转,自己祈求的也只是这样一种平静,一种“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喜悦罢了。
穿着粗布麻衣,不施脂粉的瑜江显得生动可人,和景和六年时遇见的她是一样的。而允憬在隐去一身富贵装束之后,还是玉树临风。
就是这样开始了。
瑜江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自告奋勇地帮刘大娘做饭的时候,有多狼狈。
两个人都是娇生惯养的主,从来没有碰过这些器具,唯有瑜江为了入宫讨恩宠,不得不花心思学了许久的厨艺。
倒是允憬折腾这些柴火,折腾了半天也没有生起火来,又拉不下脸来请刘大娘帮忙,于是两个人对着灶火用竹筒吹了又吹,最后竟都吹成了大花脸。
瑜江看到允憬被烟熏黑的脸颊,不由就笑了出来,她从来没有笑得那样随意和自在,原来不被束缚竟是那样的好。
她咯咯的笑声很悦耳,他们坐在大灶下面,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大笑起来。
允憬心动,倾过身来,唇已经覆在了她的唇上,然后认真的吻她。瑜江先是怔了怔,随后已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温柔的回吻他。
空气中都是温软的气息,允憬放开她,额头抵住她的头,柔声道:“瑜江,谢谢你在我身边,谢谢你愿意陪我过这样的日子。”
瑜江浅浅一笑,亦说:“就算是再辛苦,这也是瑜江想要的生活。”
最后他们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待了许久,才做出了几道菜来。都是田地里的生菜和白菜,还有一盘豆角。
虽不及刘大娘长年累月的功夫,但瑜江的手艺依旧是没话说的,只是大灶下面的火生得不够,差了点滋味。但四个人还是将所有的菜都吃了干净。
后来,他们学会了用大灶生活,再后来,他们终于告别了好吃懒做,允憬帮着刘家夫妇耕田务农,而瑜江学着织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为瑜江素来平易近人,又因为此时身处民间乡里,所以待人极为友善,她向来极能吃苦,所以她很快的与村庄里的农妇们相熟起来,而旁人都会亲切地叫她一声:“七嫂。”
只是初来乍到的时候还是苦了允憬,他是当朝贵胄,怎么做过这样的农活?只是,他已经在努力的学习,努力的习惯,努力的接受。
因为这些苦,全都不算什么。
村庄里面的人,亦都以为他们是私奔而来,所以对他们更是细心照顾的更多。
☆、梦断魂劳(二)
有时候瑜江都在想,这一切得来,就真的这样容易吗?放弃了这一切,义无反顾的隐居于此,真的任何事都不用在乎了吗?
她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明明他们才背负了造反的罪名!甚至让允憬背叛了他的队伍和党派,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这一点认知,让瑜江觉得每一刻都分外煎熬。
透过厨房里的小窗,她看见允憬已经狩猎回来,满目神采飞扬的模样,她不觉唇边含笑,抛开了思绪。
只要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躲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他们可以不必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必知道皇帝到处张贴的皇榜到底在搜谁,而如今,又是搜到了何处。
不知不觉,这样的日夜已经有十五天了。
春日融融。傍晚,允憬牵着瑜江的手上灵山看夕阳。山路总是不好走的,允憬回身,安抚道:“你只要拉紧我就好了。”
瑜江冲他暖暖一笑,说好。
那一次,她上过两次灵山,都没有爬的这样高过。
原来灵山再往上,竟有大片平坦的草地。两个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眺望夕阳下落,眺望山脚下的景象。
瑜江的头靠在允憬的肩膀上,淡淡笑道:“不往上走,怕是看不到这样的好景了。”
“从灵山这里,甚至能看到淮京城。”他的语气很淡。
瑜江抬头,愣愣地看向他,“七爷”
“其实我五年前就想要娶你,可是你必走的决心还是吓退了我,我怕你拒绝,更怕你接受不了,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可能并不爱你,可我做不到。”
“瑜江,我其实很恨我自己。”允憬低头,凝住瑜江的双眼,苦笑着对她说,“我输掉了皇城中的一切,却带走了你,我觉得胜之不武。”
允憬抚过瑜江的脸颊,觉得自责,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早已经配不上瑜江了,他说:“可是我明明什么都不能给你。”
“明明是瑜江不好,逼着七爷逃离,竟让七爷你陷入了不仁不义,明明是瑜江什么都给不了七爷。”瑜江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问他:“瑜江只想问七爷一句话,七爷还要瑜江吗?”
闻言,允憬不由怔了怔。他轻蹙了眉头,语气是真心实意的:“我只要你,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瑜江重新将头靠在允憬的肩膀上,声音温软,“瑜江有时候在想,只要有七爷这句话就够了。除了这个,瑜江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愿在想。”
她继而捧住允憬的手,抚摸这他掌心的伤痕,淡淡道:“瑜江从小到大都被摆布惯了,除了阿娘没有人会心疼自己。”
“而自五年前,七爷从那亡命之徒的手上救下了瑜江起,瑜江便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是这样的在意自己,这样的对自己好,而这个人,就是七爷你。”
“瑜江发誓,一定要倾尽所能帮助七爷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允憬说:“这个伤痕就像是毒药,每当我看到,感觉到,我就会想起你,心口就会疼。”
“所以,瑜江以后都会陪着七爷的,不离不弃。”她的语气是说不出的温和:“七爷难道忘记了那一对木偶吗?农夫和农妇,虽然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会很苦,可是他们就是一对儿,他们就是对这样的日子无怨无悔,只要能够在一起,也像是刘大爷和刘大娘一样。”
“可是,瑜江却弄丢了自己的木偶。”瑜江顿了顿,垂下了眉眼,“就丢在了灵山上。”她是说不出的懊悔。
允憬的呼吸拂在瑜江的刘海上:“你上次,就是为了找那个木偶吗?”
瑜江微一点头,说是。允憬揽过瑜江的肩头:“另一只木偶我还留着,我会重新给它刻一个农妇,让他们重新在一起。”
瑜江终于笑了,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