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手被握着的时候残留的温度很快地消散在空气里。瑞轩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好像那里并不是一堵墙,而是瑞晟仍旧站在那里一般。
……他要去,和父皇说明他并不知情吗?要告诉父皇,都是孙掌柜和瑞烈私下联系的吗?
瑞晟说,父皇为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望神情。瑞晟说,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像是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让他忍不住地动摇。
何况,如果三哥被定了罪,瑞晟提到的三哥府上的那个下人,应该也不会再被放出来了吧。
纵然他再傻,前几日一门心思地想着这事,还是不由得联想到那个下人是谁——从江南新来的,从前是宫中的奶娘,又有要事可以将功赎罪——除了翠娘,还会是谁?
虽然他不明白翠娘为什么会到了瑞烈府上,也不明白她是自愿的还是被人强行带去的,但是刚才完全是下意识下喊出的那一声,却让他的脑中一下开阔起来。
他相信三哥。一定不是三哥做的。
那么剩下的那些问题,都无所谓了。
瑞晟说得对,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瑞轩和衣躺倒在床上,将手背盖在眼睛上。往常这般躺着不动,他总是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如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瑞烈明亮的笑容。
一片黑暗中,瑞轩握紧了拳。那如同太阳一般明亮的笑容,他不想让它消失!他还想让那样的笑容,再次绽放在阳光之下。
最早的晨光从透气的天窗里斜斜射进来。瑞轩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尔后才起身走到囚房门边大力敲了敲。很快便有侍卫过来,隔着门问道:“六皇子,何事?”
此时他还没有正式被定下罪名,对方仍旧以六皇子称呼他。瑞轩一晚未睡,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沉着声,慢慢道:“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面禀陛下。”
☆、第二十五节
周显翊进来的时候,瑞轩已经坐在床边想了很久。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抬头望出去,然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下跪,行叩拜大礼。
他已经许久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有没有哪里做错。行完礼后,他就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上首周显翊似是轻叹了一声,道:“起来吧。”
瑞轩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儿臣有要事禀父皇。”
过了片刻,周显翊的声音道:“你们都出去。”
这道命令下来之后,一时并没有人动。毕竟瑞轩如今虽然未定罪名,却仍旧还是谋逆大罪的嫌犯。但过了一会,见周显翊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侍卫与内侍们还是识趣地纷纷退出,将牢房门也关上了。
周显翊又叹了一口气:“好了,起来吧。”
瑞轩仍旧摇了摇头。似乎跪在地上,会让他接下来要讲的话更容易出口一些。
“父皇,儿臣是向您认罪的。”
“……何罪?”
“诬陷皇子之罪。”
“……说说看。”
瑞轩垂着头,看着前方的地面。这样他可以一鼓作气把自己已经想好的话说出来,而不会被周显翊的神情扰乱了思路。
“三哥府上的弓弩,是我命人偷偷带进去的。之前三哥托我为他做弩箭,我常常往来他府上,他府上的下人也都知道。所以我假托是他所需,将弓弩运进府中。又伪造了他谋逆的书信,让人收买了他府上的下人,放进他书房里。一切都是我做的,和三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首的周显翊有很久的沉默,然后问道:“你为何要做这些?”
“因为之前与三哥生了罅隙,心怀怨恨,想着这样是不是能栽赃他,不想真的成了……这几日,我在牢中反复思量,终究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下定决心……”
“若如你所说,真是罅隙而已,又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
瑞轩跪在地上,手忍不住地颤抖,饶是之前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千百遍,真到这个时候,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说吗。说出来,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退路,一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从翠娘失踪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她已经主动向瑞晟透露消息了,这件事,被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由他主动对父皇说出来,总比有朝一日,父皇得知之后过来质问他的好。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再开口时,嗓音变得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沙哑,却仍是一字一字,一句结巴也没有:“我幼时的奶娘,在三哥府上。我怕她……将我的秘密,泄露给三哥知道。”
“什么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亲生儿子的……秘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瑞轩闭上了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乃至他听到周显翊问“你并不是朕亲生儿子?”的时候,也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尽管那问话的语调,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的多。
他跪在地上,垂头,闭着眼,轻声道:“是。我并非父皇的亲生儿子。当年母妃生下来的孩子体弱,出生没几天便夭折了。母妃糊涂,也是怕父皇责怪她不用心照顾皇嗣,便命奶娘从宫外偷偷带了一个孩子进来偷梁换柱……这事唯有母妃和我奶娘知道。母妃去世后,奶娘才将此事告诉我。后来奶娘告老还乡……最近不知怎么,三哥却将我奶娘带回府上,我,我,我一时慌张,才出此下策……”
他说不下去,静静地叩首下去,长长不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刻都像是一个世间轮回。瑞轩闭着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脑海中一下像有无数的画面飞速闪过,却又哪一幅都无法看清。最后飞速变换的画面终于渐渐沉淀下来,最终定在了一幅上面。
凉夏近晚,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在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树下的人睡得那样沉,一点没有发觉旁边的人呆呆地注视着他,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像是世界尽头的一粒尘埃落进了虚无里。他终于听到周显翊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瑞轩,朕且问你几个问题。”
他不敢抬头,只叩了叩首,仍旧伏在地上。
“你命人将弓弩送到瑞烈府上,是什么时候?”
瑞轩有些怔住。他努力地想了想最后与瑞烈见面的时候,从脑海里编造了一个日期出来:“八,约是八月初九。”
“一百二十把弓弩,是如何运进去的?”
有些细小的汗珠从瑞轩的头上冒出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想起之前瑞晟给他送东西那次:“装,装在箱子里。”
“运进去之后,如何不被人发现?”
“……”瑞轩沉默了许久,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堆,让他们先堆,堆在库房里。”
“命人将伪造的书信,放在书房的哪里?”
“……不,不知道……只,只叫人放进去……”
“你可知瑞烈的书房哪些人能进得去?”
“……管家,还,还有……其他,其他的不知道,都是命人去办的……”
“命的是哪些人?”
“……孙掌柜,还,还有……不记,记得了,随,随便找的下人,后来,都,都遣散出去了……”
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那朕再问你几件事。”
“混淆天家血脉,是多重的罪,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可知此罪累及你已经过世的母妃?”
瑞轩不再说话,头上的汗层层地冒出来。他是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说只有他知道,就不会有其他人的事情……但是母妃,母妃毕竟已经死了,也不会再活过来了不是吗?……
“若你所言为真,此事必不能宣诸于众。你奶娘必死无疑。其他凡是可能知道此事的人,连同你府上的下人与你母妃娘家,一并要被清除。你可知道?”
瑞轩猛地抬起头来。他真的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认了罪,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以为告诉父皇只有他知道此事,就可以让其他人都不受牵连……不,他不是想连累这么多人!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说出去了,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昨天,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真正地勇敢一次。却到最后,他还是那样一事无成,还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仅连累了母妃和奶娘,还连累了李顺儿和府上那么多人,连累了外公家!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绝望,连周显翊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上前一步,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瑞轩木木地抬头看着父皇,无法反应。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有几件事,你在此处,恐怕不知。”
“瑞烈府上的弩箭,并非在库房搜出,而是在地窖。为藏匿故,混杂在地窖中存放的菜蔬中,均是用麻布袋包裹的。瑞烈戍边多年,书房中并没有机密,府上打扫的下人可随意进出。他与戚少坤往来的书信,是从卧室床头的暗格中查获。”
瑞轩呆呆地听着。周显翊一句一句地讲,他心中便一刻比一刻更厌恶自己。
真的是蠢透了!蠢得自以为可以为别人担起罪责,蠢得自以为可以如同话本里那些仗义舍身的英雄好汉一般,蠢得想了一晚好不容易编出了谎话,却没有一句与真正的实情相符!
他到底是要多蠢,才会以为一向就不灵光的自己在毫不了解情形的情况下编出来的谎言,能够瞒得过他的父皇?!
周显翊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才道:“特地叫朕过来,却说了一堆胡话,朕看你八成是在牢中关久了,关得发懵了吧。也罢,今晚的事,朕不与你一个糊涂人计较,就当你什么都未说过。往后几日,安心在此处呆着吧。”
他语气平淡,只是特地加重了“安心”两字。
周显翊已经像是要走的样子,看着瑞轩仍是刚才木木的样子不曾回神,终是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瑞轩,微一用力,便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
瑞轩突然觉得脑海里一切都停顿了。周显翊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仿佛是小时候给他安慰的动作。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四周,那么真实,又那么不像真实。
头上的人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倒是比以前有勇气了,可是还是一样的笨。……你这样,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第二十六节
从那以后,一切便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日子一天一天地从指间过去,瑞轩甚至不记得已经经过了多久。
他呆呆地过着日子,闲暇时,想想瑞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抓到,想想瑞烈现在不知被关在何处,想想瑞晟是不是在奔波减轻瑞烈的罪名,想想瑞晟像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个像是翠娘的下人现在如何。只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
从前,他以为自己很无能,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一边艳羡地看着那些耀眼的人,在心里偷偷地想“那是我的兄长”。后来,他和那些人机缘巧合地走近,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也并不像之前总以为的那样,遥不可及。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用,能够帮得上他们一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