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道,“并无大碍,受了风寒,吃两剂药,好好睡上一觉便可大安了。”
因开了方子,毋望付了诊金,着伙计跟大夫去抓药,自己倒了水给路知遥喝,一面将火盆里的炭拢了拢。路知遥喘了喘吩咐道,“若没有必要别出屋子去,那帮人绝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你可仔细了,必定还要借故来探虚实。”
毋望道,“他们既生疑,为何不直接捉了咱们?”
路知遥咳嗽两声道,“他们来得这样快,想是燕王身边有内应,所幸他们不知带你出来的人是什么身份,我才刚亮了腰牌,那人也有顾忌,毕竟我是朝廷命官,若有闪失,上头查下来定要有牵连,藩王亲兵无诏令擅自入关那可是重罪,莫说他们,就连他们的主子也逃不脱干系,他们不敢担这个风险……这地方无人驻守,十里开外才有和州驻军,要想调兵是不成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动身。”
毋望忧道,“那你的身子怎么办,还未调理好便走可使得?”
路知遥促狭道,“路上你再替我擦身子便成了。”
毋望脸色嫣红,别过身不再看他,路知遥心里一暖,见她不反驳,像小媳妇似的低头害臊,便满腔的柔情蜜意皆涌了上来,温声道,“我心里后悔,不想送你到北平去了。”
毋望怔怔的看他,他苦笑了一下,好多话说不出口来,只好去拉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摩挲,满面的哀戚之色。
毋望全当他是病糊涂了,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替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你歇会子,药来了我再叫你。”回身微揭了窗户朝下看,大堂里的蒙古人推杯换盏,那领头的不与他们纠缠,只顾独个儿自斟自饮,突然抬眼往她这里扫来,毋望一惊,疾闪到一边,唬得直拍胸口,屏息再探,那人竟已离席,整了整腰间玉带,直往楼上而来……
第七十五章日月双飞箭
那人上楼未在他们门前停留,匆匆便拐了弯,进了天井对面的上房。
伙计送了饭菜和煎好的药来,毋望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常识,拔了髻上的银钗放进汤药里试了试,然后才放心将路知遥扶起来,让他靠在肩头,一点点喂他喝尽,忙又从红枣莲子里挑了颗红枣塞进他嘴里,拿手绢细心擦尽了他唇上残留的药渍,轻轻放他躺下,重掖好被子,想同他说话却怕打扰了他,只得在他床沿坐下,时时给他换额上的冷帕子,一面不由痴痴看他。
路知遥闭着眼,睫毛长长的遮盖住眼睛,高挺的鼻梁,微显凉薄的嘴唇,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头一回见他时觉得他长得和裴臻,现在细看又觉得不像了,裴臻眉眼里透出股子妖媚的味道,醇黑的眼,粉红的唇,衬着雪白的皮肤,脸上的颜色直撞进人的魂灵里来路知遥不一样,那张脸温和正派,看着就像好人,或许是练武的缘故,肤色微黑,隐约透出刚毅的气魄,有时候嘴上坏,却也不惹人讨厌,不像裴臻,行事为人就像只狐狸,诡计多端的样子,叫人生气又无可奈何……毋望愣愣出神,不知他在做什么,可知道她这里要出事了?人家大老远的从关外都赶来了,他那里却纹丝不动,也不知到底可曾派人来接应他们,若是没有,恐怕他们就是落到蒙古人手里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罢,他要成大业就要让自己没有弱点,说不定他正盼着蒙古人收拾了她,省得自己动手呢愈想心里愈不是滋味,嘟着嘴生起闷气来,和自己较了会子劲,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尝了一口,鸡汤也不烫了,便盛出一碗来,推了路知遥道,“六叔,起来吃些东西罢。”
路知遥微摆出摆手,侧过头又昏昏欲睡,毋望也不由他了,抱了另一张床上的被子过来催促他快些支起身子,他没计奈何,挣扎着撑了起来,她卷好被褥塞到他背后,一面端了碗勺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吹了火折子点上蜡烛,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顺便一并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动作娴熟自然,毫无半点扭捏。路知遥缩了缩,反倒局促得很,心想他一个爷们竟叫人家姑娘照料,真是臊得没脸毋望看他那样抿嘴一笑,端了鸡汤来喂他,边道,“多喝些,这几日奔波受累了,温补些总是好的。”
路知遥惭愧道,“病得不是时候,偏挑这会子,难为你了。”
毋望低头浅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这一路也给六叔添了许多麻烦,如今更大的麻烦也寻上门来了,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我想过了,你带着我脚程也慢,一个人被抓也好过两人一齐落到他们手里,那些人就算扣住我也未必杀我,你若能逃脱就快跑,到了北平再设法搭救我就是了。”
路知遥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来,半带调侃道,“你叫我撇下你自己逃命去?我好歹是个爷们儿,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你离开,若果真死了,来年清明你给我坟头上添一抷土也就是了。”
毋望啐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你再胡浸我便不管你了。”
路知遥眸中流光溢彩,暗想她是舍不得我死的,真是好,她对我有一星半点的留恋我也知足了
毋望眼里酸涩,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好容易给他喂下半碗去,他摇头说不吃了,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去,见他鼻尖上出了细密的汗,喜道,“这会子好了,表了汗就好一大半了,你快些晤着,我再叫伙计换盆炭来。”
路知遥拉了她道,“不忙,你先吃饭,我过会儿出去探探,趁这当口你先洗漱罢,姑娘家爱干净,我知道你将就了好几天了。”
毋望坐到桌前胡乱扒了几口饭,路知遥揭了被子穿鞋下地,走到后窗口往外看,马厩离得不远,路轻和那些蒙古马拴在一处,想了想道,“明儿出了镇子车就不要了,早些到凤阳府才好。”
毋望嗯了声,他拢了衣便出门去了,稍过片刻店内伙计撤下饭菜,复打了热水进来,她插上门闩快速擦洗一遍,约过了一柱香的时候他回来了,稳了稳气息道,“想逃是逃不掉的,这些蒙古人轮流守卫,咱们需得小心才是,这个镇子上没有府衙,若出了事便无依无傍,最近的驻军在和州,距此也有百余里,明早天一亮就出发,最快也要走上一天一夜。”
毋望皱眉道,“若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我又不会骑马,否则偷他们一匹马,跟着路轻闷头跑上一通,或许还不能叫他们轻易赶上。”
路知遥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得意道,“我头里问那郎中买了一瓶蒙汗药,趁着套车的时候加到朵颜三卫那些坐骑的草料里,就算他们醒过神来,没了马拿什么来追?”
毋望大赞他聪明,他扶着桌子虚弱的喘了喘,笑道,“别说奉承话了,快收拾收拾早些安置,明儿可有你受的呢”
两人密谋了一阵吹了蜡烛各自上床,毋望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黑暗里路知遥又压低声咳嗽着,想来还是不大好,毋望探了身问道,“六叔,你的烧退了没有?”
路知遥模棱两可的唔了声,毋望又道,“晚上要是口渴了便叫我。”
路知遥道,“知道了,快睡罢,可是又冷了想钻我的被窝?”
毋望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你存心硌应我呢便闭嘴不再吭气儿了。路知遥笑了两声,听窗外北风呼啸,窗棂子上时时有人影晃过,不禁担心他们会破门而入进来劫人,真要那样只有博命了,捏了捏手里的剑柄,索性靠墙坐起来,一时起得太猛了头有些发晕,身上的烧是退了,不过浑身无力,真恨自己不中用他泄愤似的捶了一下墙,还担心她病倒,自己反不如她,就着廊子下风灯的光看她,背身侧着,呼吸轻轻浅浅,已然睡熟了。
他整整坐了一夜,一来怕朵颜三卫偷袭,二来脑子里纷纷扰扰太多东西需要理一理,不知不觉已近四更,对面床铺上的人一动,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声音里透出慵懒来,嘟哝道,“什么时辰了,六叔?”
路知遥道,“四更了,收拾细软准备上路罢。”
毋望一凛,摸了衣裳穿戴好,利索跟着他出了门,从楼上下去时冷战连连,天井里还有残雪,今儿似乎更冷了些,路知遥解了水貂的围脖给她戴上,自己系紧了大氅的领圈,闷声不吭直往柜台退房去了。
毋望咬了咬唇,那围脖上还有他的温度,她本想推辞,终究没能说出口,只低头跟在他身后。四更天还未亮,那掌柜还是睡眼惺忪的,收了牌子吩咐伙计套车,路知遥拉了她的手快步往马厩去,食槽里的草料都是新添的,他暗道天助我也,乘伙计牵马的当口手腕一转,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指间的蒙汗药弹进草料中,如此反复几次药已投尽,两人相视一笑,正待要上车,却见那十几个蒙古人迎面而来,眨眼间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手里摩挲着鼻烟壶,淡淡笑道,“路兄这就要走么?要走也不难,将春君姑娘留下”语毕探身直扑过来。
毋望危急中只觉后领一紧,硬生生被人从掌下拖了出去,路知遥横剑挡在胸前,将她护在身后,沉脸道,“朵颜三卫名不虚传,这么快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据傲道,“在下大宁都指挥使萧乾。”
路知遥暗叹不妙,推了毋望一把道,“骑了路轻快走。”语罢提剑疾步往前,直刺萧乾面门,萧乾一跃而起,自袖中递出一剑,剑气激荡,朝路知遥手中长剑直压而下,两剑相交一错即分,路知遥往后退了两步,剑锋扫向往毋望跑去的蒙古人,只听噗的一声,那人手里的弯刀不及挥出,腹下已被刺穿,身子一晃后轰然倒地,毋望猛往后退,心里又急又恨,眼看着一群壮汉朝路知遥袭去,他虽身手极好,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又斩杀了几个,渐渐体力有些不支,回头瞠目喝道,“快走快走”
毋望踌躇之际,却见他左胸被人挥刀砍中,也不知怎么,他阔袖一翻,单手夺过弯刀,一使力便搡入对方腹中,抽刀而出,溅得脸上身上尽是血,一片诡异的红。
店小二早已哀嚎着连滚带爬逃走了,马厩里的蒙古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毋望只好朝马车跑去,萧乾冷漠的脸上现出凶戾之色,喝道,“你若敢跑便回来给他收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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