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上红衣翩跹的人眼波还欲流转,可看到的却是月影扶住了醉醺醺的辽略。
“我先送他回去,你们自娱吧。”月影唤醒了迷迷糊糊的辽略,扶着他走了出去。
殿外的冷风掀起了辽略的袍摆,他恢复了常态,“娓娓是回去了吗?”
“嗯,”月影应道,“她箭伤才愈,近日又劳碌,偷闲回去休息也是应当。”
“她病的很重吗?”
“之前挺严重的,现在只是有些咳嗽,待静养几日。不过说起来,你们还真是许久不见了,第一次吧?”月影打趣道。
辽略没有理会月影,却备了马车去右相府。
右相府,娓娓用三盏冰糖琵琶生生压住了体虚和初春引起的咳嗽,然后坐在正对着门的卧榻上,斜靠着一旁的软垫,翻着本《左传》。
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娓娓面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的男子缓步走入,竟有一种修竹的气息:有匪君子,如玉如璧,宽兮绰兮,清兮扬兮。
“知你此时来找我,便在这儿等你了。车马劳顿,你也待不了太久,我命人做了些糖蒸酥酪和薏仁粥。”娓娓没有抬头,指了指一旁的食案。
羌管不介意娓娓的做法,安静地跪坐在垫子上。
“你的伤好些了吗,我没下狠手,但若不伤你,恐清嘉会起疑。”娓娓翻了一页。
“你手下有数,总伤不到实处,倒是你的伤,唐惠斋对射箭极有天赋,定伤得不轻。”羌管没有动筷子。
“有月影呢,他的医术不比我差。”娓娓放下书,从榻边摸出一只白螺酒壶,坐到羌管对面,“这酒是我跟苏御厨要的,你多尝尝,日后可能再无法喝到他酿的酒了。”
“你都知道了?”羌管不敢看娓娓的眼睛,便望着她斟酒的手。
“陆凛风这样做是成全自己,解脱了清嘉,稳固了你的地位。清嘉是个好姑娘,我与她有过接触,她很正直,你别负了她。”
娓娓看得明白,也知羌管对自己的心意,像辽略那般对自己执迷不悟她都不敢拥有,更何况羌管,换一个能给他安乐的人才最重要,想来凛风也是看清了清嘉对她的心意,也这样做。
“你可还记得我们当日起的誓言?”娓娓抿了一口水仙陈。
“相知相随,不负不叛。”羌管道。
“不是这句,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自身安乐,勿让彼此关心’,你从不曾背叛,我们一直相随。”娓娓再给羌管斟一杯酒,“菱歌虽是你亲妹妹,但陆凛风见过她,她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好,侯岳是个可依附的人,菱歌心思单纯,侯岳亦不会身陷朝堂之事,以后的生活定会欢快。”娓娓知道,侯岳与菱歌的关系本应很少有人知道。辽略不会说;月影为了断菱歌的念想可能会说,但近日娓娓的病情和朝事都压在她身上,他没时间说;菱歌没有心机;那唯有侯岳自己了,他此举是在向娓娓表示就是硬抢也要抢了菱歌来。
“如此甚好。”羌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不出他说这话的感情,“娓娓,我想问你,如果来日你我在战场相见,你可会杀我?”
“第一,我会尽量避免在战场遇见你;第二,我会尽力不伤害你;第三,就像我对略说的一样,真交起手来我不一定打得过他,但我们,怎么可能会动手呢,我的傻弟弟,你说是不是?”娓娓轻笑道。
羌管也笑了,“我要走了,我会记住你说的话,但求自身安乐,勿让彼此关心。”
“保重。”娓娓一直微笑地坐着目送羌管离去,才拾起了食案边的横笛,“从此,你只是微注。”
“三年前你第一次来零丁国时把他们赎出了歌舞坊,还救了病重的菱歌,从此义结金兰。”窗外传来了辽略的声音。
娓娓推开窗户,不见窗外有人,便探了身子出去,原是辽略背靠着墙,坐在窗下。
“头发怎么乱成这样了。”娓娓将横笛别在腰间,拉辽略起身,让他坐在窗沿上,自己立于他身后,为他重新盘发,“那时候,我还曾着羌管的笛声抚琴,却被他狠狠笑话了一番,到现在,我也只会他教的一首曲子。”娓娓最后用来固发的不是辽略的玉簪,而是自己亲手雕的桃木簪。
“我要听。”辽略蛮横道。
娓娓便直了身子,抽出横笛,吹了起来。
东君的脚步似乎加快了,所以今夜莫名地温暖了许多,亦或者是娓娓又在何处撒了曼陀罗花,才有了这般难得的美梦。虽然只是一个立着吹笛,一个坐着听笛,连白裙和蓝衣都分得一清二楚,但谁也无法忽视玟城里渐放的迎春花。
作者有话要说:
☆、情谊隔,君子诺
玟城难得有这样一条狭长的小巷,因其狭窄幽长所以不被重视,只有些腿脚不灵便的孤寡老人住着,有些许荒凉意,这里是巴巷。雨后的巴巷水气氤氲,平添着许多树立多年的石墙,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韵,像极了娓娓的家乡。
天微凉,浓浓的灰色水雾里,缓缓步入三道身影。
“略,你走我前面。”走在最前面的那抹飘逸的白衣甩了长发回头,对那身后张狂的藏蓝道。
那藏蓝从刻意减了速的娓娓身后走到其身前,时不时不解地回望着娓娓。
“走你的,你刚才踩了我的裙子。”娓娓没有看辽略,而是用手抚着带着湿气的石壁。
辽略一边说着“我哪有”,一边向前走着。
娓娓望着辽略的背影,眉间的惆怅似曾相识,眸底的凄然更是显而易见,她收了摩挲着石壁的手,用食指勾勒着辽略的背影,唇畔渐渐有了温度。
另一抹白色望着娓娓,眯起眼睛。
巴巷的尽头,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你们两个谁想再陪我走一遍?”娓娓问道。
“我陪你去。”月影抢先说着,从马车里取出两柄油纸伞。
“那麻烦你去买早点吧,我要天福斋的佛手酥。”娓娓拍了拍辽略的肩膀。
辽略只好上了马车。
“右相,请。”月影看着马车消失,向娓娓歪了歪头。
娓娓笑着先行,踏上刚才的路。
“人生若如行路,可以重来一遍,该多好。”月影随着微微缓慢的步伐。
“纵使再走一遍,也不是之前的感觉,身边也总少了重要的东西。”娓娓满目的凄凉将刚才的笑意冲得一干二净。
“你最近对略的态度,似乎是让人捉摸不透了。”月影不再绕弯子。
娓娓停了脚步,许久都没有说话,月影知道,她在思索。
最后,娓娓的左手指尖划过石壁上的青苔,勾勒出一个背影的轮廓,“悔情蛊发作时,你看到的是谁?”
“当然是略。”
“那你觉得略看到了谁?”
“当然是你。”
“你的意思是,悔情蛊发作时我们在意识模糊时看到的,是我们爱的人?”娓娓背对着月影,露出自嘲的模样,“可是,在我以为悔情蛊让人看到的是自己爱的人的时候,在我以为我爱的是陆凛风的时候,在悔情蛊最后一次发作的时候,我看到的,不再是陆凛风,竟成了略。”
“你的意思是……”
“我想,我知道了悔情蛊的真谛。”娓娓的手指依旧在墙上勾勒着那形状,“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当然,我也是在父皇母后殉国时才知道,我们的师父,其实是我的亲姨母,她恨我母后夺了我父皇而报复他们,想来我也是她报复的对象。施蛊的人都会先种蛊于自己体内,才能植蛊在别人身上,以此来控制蛊。你与略的蛊是在我们初遇那晚发作,向来是师父感到了你们情感的变化才是你和略的蛊同时发作。师父死后,我的蛊没有解,但蛊的本性还在。其实在你动情时是师父控制这蛊发作,而这蛊却是在你努力去想一个你初遇的人时第一次发作,而后的每一次虽然疼痛,但心理作用居多,我们看到的人,也不过是前一个月见到最多的人。就像你一样,你见到最多的是略,所以蛊毒发作时看到的是略,你心爱的人,便不分真假,痛得失了理智;我最后一次发作前总在零丁国军营,见到最多的也是略,所以不再似之前一般看到的是陆凛风模糊的影子。想来略早就知道了悔情蛊的真相,因为在你们疼痛时,我曾将双手放入你们口中。你那时才不管是什么东西就一口咬下,但是略,从未用力,就像我在最后一次发作时,还有理智把拉凛风的手从口中拿出来。”娓娓冷笑一声,“师父啊师父,这一招真是狠绝了,想来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既你心中有略,那为何不与他在一起?”月影才不管师父是否瞑目,他只想辽略好过。
娓娓诧异地盯着月影,有些心疼,“月影,两年了,你还这么善良。”
“你去告诉略你爱他,你们一直都在顾忌我,我走就是。”月影抓起娓娓的手。
“你怎么突然看事情这么简单?”娓娓笑着拂去月影的手,半倚在石壁上,“略的根基一直不稳,纵我双管齐下用尽文韬武略也只保了一时太平。对于每一次出兵的众臣反对,他都是以雷霆之势强力压制;因为我的右相之位,略在龙椅上的踌躇,你和侯岳的急中生智我都看得见;零丁国上至百官下至黎民都因我的身份、我的身体对我诸多排斥,略怎能不顾人心?”
“略始终不介意你的身体,更不在乎你所谓的什么人心,他为给你报仇强行出兵,你都没见他当时的样子,他能为你杀了天下,怎么会将什么江山社稷放入眼中!”月影有些恼怒。
“我不能有孩子。”娓娓将全身倚在石壁上,似乎疲惫极了,“师父把我炼成一个毒物时,伤了我的身子。”
月影怔住了。
还记得在悔情蛊第一次发作完,月影在帮娓娓烧伤的背上药,辽略背对着他们,抬头仰望着树上的鸟巢,这样对娓娓说:“待你玩够了江山,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生好多好多孩子,让他们围着我们转。”那是辽略的第一次告白,也是最美好的希冀,当日娓娓没有回答,原来,那也是娓娓的痛。
“略曾醉醺醺地告诉我,他不在意是否有孩子,更不在意皇位,但纵使略弃了皇位,你以为我们就能平安终老吗?他为我杀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家庭,进行了多少次战争,你以为,没了皇位,我俩的仇人就不会来寻仇吗?到那时,我们还有多少精力来以杀止杀?”娓娓闭了双眸,似乎眼前就是一场杀戮,“与其来日一个先另一个而去,倒不如就保持这样的生活。待天下太平,我会决然离开,还略一方净土。”娓娓睁开眼睛,梦魇似乎已经过去。
“原是如此。”月影此刻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明白,自己和侯岳不是帝王之才,但娓娓痛彻心扉的样子,让他实在不忍继续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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