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视宫规,有恃无恐。可她呢……她沐云裳可只是个才入宫没几天的嫔妾,此番贸然闯去帝君寝殿,万一白宸浩怒了怪罪下来,那她……
雨珠子嗒嗒打在油纸伞上,爆豆一般。云裳略一回眸,便看见敏珠紧抿着嘴唇皱眉思索,显见的是为她捏了一把汗。云裳看看她,佯装淡定的笑了笑,想让她放心,可自己心里却愈发的沉重。隔着雨幕,主仆二人都没说话,花木掩映的石板路上,只有雨珠啪啪打在桐油大伞上的声响。
“落——”
随着王嬷嬷响亮的一声吆喝,肩辇慢了下来。云裳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了。丽妃的肩辇已经停在了清思殿门前,两扇巍峨的殿门就敞开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山风带来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深吸口气。死就死吧,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形更糟?最多也就是失宠得更彻底些而已,反正白宸浩也不能随便杀了她,怕什么!
这样给自个儿打着气,伸手扶着敏珠下了肩辇——底下早有宫女撑伞候着。
太监们抬着肩辇退到廊下去。云裳往前趋了三两步,走到清思殿的正门前。丽妃正站在伞下等着她。“我就说吧……哼,这点子事儿,我还是算不错的!”冷笑着努努嘴,她示意云裳往廊檐深处看去,“此刻你要是往飞音殿去,一准儿扑个空!”
廊檐深处停着一乘四人抬的肩辇。帷幕上绣着荷花,脚踏和篷子上半湿半干,显然来了已有些时候。
云裳了然。“原来端妃娘娘在清思殿。”
“那是。除了她,还有谁会弄这一套吟风弄月的把戏?”浓浓的醋意扑面而来,丽妃不屑的神情写了满脸,“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看狐狸精这回又玩什么新花样了!”
云裳看着她,有点想笑,却又不敢。很显然,帝君私下传召宣婷莲来清思殿让丽妃大为恼火。她这会儿的样子跟之前在琴微殿完全不同,浓重的醋意让她仿佛变了个人,有点像……
像什么呢?云裳歪着头想了想,哈,像个听到风声跑来捉奸的……悍妇!
笑容不过一瞬,下一刻,心里涌出来的东西变成了恐惧。丽妃的耳目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虽然之前只说了半句,但她显然毫不掩饰自己在琴微殿安插有耳目的事实。帝君与自己之间的异样关系她早就有所耳闻,亲往琴微殿走一趟,不过是为了查实……想必端妃那里的眼线只会是更多吧?要不然怎么人家前脚才刚到清思殿,她后脚就得着讯息,忙不迭的扑过来?
种种线索传递给她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姜舒眉和宣婷莲的关系,恐怕远不止是“不合”那么简单,而是糟到了根本无法调和的地步。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丽妃,暗暗钦佩和惧怕起这个女人来。现在,她拽自己来清思殿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跟她一起出现的这刻起,云裳就不可能再跟宣氏维持那种她想要的、表面上的和美关系……无论情不情愿,现在她都已经被迫站在了端妃的对立面,成了丽妃的同盟。
“铮”的一声清鸣,优美的琴音响遍空庭。
云裳驻足在清思殿侧旁的一扇门前。花门洞开着,四周没有下人,丽妃站在门口,沉着脸看向屋里,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明暗交错的光影里,云裳辨不清屋子里的摆设,只看到远处窗边斜卧着一条白色的背影。
十二夜来,已经看得无比熟悉的背影。
白宸浩。
“陛下好雅兴。”丽妃扬声,“清风细雨,美人相陪,好不惬意呢。”说着,拉起云裳的手便踏了进去。
白宸浩另有书房,这里不过是一间近乎书斋的便殿。不大的屋子,四壁挂了不少名人的书画,摆设倒也简单,只一张书案,两个书架,几只花凳,还有一副对弈的棋盘。
再有……就是美人手中的那把琴了。
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云裳终于看清,帝君并不是坐在窗边——雕花槅扇门里摆着张软塌,白宸浩懒懒倚在上面,白色的袍子随意垂落,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槅扇外是精致的轩榭,再远些,是波光粼粼的一湾碧水。离他不远处的花毯上,一个女子正席地而坐。水蓝色的织锦宫装随意拖在地上,衣角和袖口上滚绣着嫩黄的玉兰花,远远看去,像是风吹花落铺满身,衬得人无比娇艳。
云裳知道,这人肯定就是端妃了。向前越了一步,给白宸浩问过安,又向端妃行了个礼。“云裳见过端妃娘娘。”
偷眼看看,宣婷莲的眉眼确实算不上惊艳,只是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恬淡温婉。端妃抬头看了一眼云裳,淡淡笑了下算是回应,也不说话,只低头又拨琴弦。
丽妃则仿佛很有些生气,站在门边看着白宸浩的背影,扬声道:“看样子,臣妾来得不是时候吧?平白的煞了好风景,扫了陛下的兴!”
话一出口,醋味儿愈发浓烈。云裳都觉得自己被她呛了一口,可白宸浩却没有反应,丽妃气不过,索性佯装恼怒,转身就要走。
“行了行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喊莲儿来弹两只曲子……你说你又吃的哪门子醋?”撒泼这招很是见效,白宸浩终于回过了头。西临帝君再度化身无奈的情人,眼里掺着宠溺,柔声哄着丽妃,像哄孩子,“说什么煞不煞风景。既来了,那就陪朕一起听吧。端妃的琴艺可是愈发精进了……”眼角余光瞥过云裳,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复又转过身去,“莲儿,再弹一曲《松风》。”
“是。”
端妃指尖一动,清越的琴声再度响起。
丽妃施施然走到白宸浩身边,倚着他坐下,示威般揽过他的手臂。端妃的心思却只在琴上。云裳孤零零站在三人身后,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多出来的,尴尬无比。想想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周围又没有仆从伺候,只得自己去屋里捡了个凳子坐。
风雨如织。淅沥的雨点打在水面上,天色渐渐黯淡如夜,铺天盖地的静寂里,唯有乐声经久不息。一曲《松风》,一曲《流水》,泠泠琴音连绵不绝,如珠玉碰撞,铮铮淙淙,清透之中又带着一丝萧瑟。
云裳渐渐听得痴了。沐风行是弄琴的高手,在家时也常弹几支曲子给她听。云裳虽算不上精通,但也多少懂得一点音律。《流水》弹到尾声,她听出曲风中带了点哀怨的味道,而这种绵长幽怨的调子,在端妃弹起《长相思》时,变得愈加浓烈。
长相思。
大哥曾给她讲过这支曲子的来历。爱而不得,咫尺天涯。相思成灾,悱恻缠绵。那是有情人满腔幽怨化成的一曲哀婉,是流于弦上的无言清歌。句句为情,字字皆痛。情入骨髓,痛彻心扉。
长相思……长相思,摧心肝。
一曲《长相思》弹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暮色飘摇中已经看不清什么风景,只有满树枝桠灰沉沉压在檐角。身后,早有太监蹑手蹑脚进来点起了几盏灯。瑟瑟风雨之中,烛火摇曳,映着四个人各自缄默的神情。
端妃收了琴,起身对白宸浩行了个礼,“天色不早了,臣妾该回去了。”
“唔。”帝君正捏着丽妃的手望着湖水出神,听见端妃的话,既不挽留,也不应承。宣婷莲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不置可否的笑笑,抱着琴便往外走,行到云裳身边,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沐淑媛,你怎么哭了?”
云裳木木地抬起头,见白宸浩和丽妃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不由循着他们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呀,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泪水竟已铺了满脸。
“我、我……”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端妃娘娘的琴声是云裳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方才那曲《长相思》的火候,远在国手之上!云裳被琴声打动,一时情迷,心里难过,所以、所以……”她半跪下去,“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端妃不但不怪罪,反而颇有些惊喜,拉着云裳的手笑起来,“果然是大家闺秀,不比寻常女子。难得你也是个懂琴的……陛下,今儿我可是觅到知音了!”话虽是好话,不过却惹恼了一旁的丽妃,“那是,相爷家的千金,出身高门,自然比旁人懂得多些,哪像我们这些乡下野丫头……”
耳听得话锋不对,云裳心里开始打鼓。她有些怯,这两位娘娘该不会是想拿自己当引子,当着帝君的面就掐起来吧?好在,白宸浩很快介入,二妃间打了个圆场,“难得你遇到个投缘的人。”他对端妃道,“既是知音,那就结伴同去吧,朕不留你们了。”
端妃颔首一礼,从容地带着云裳退了出来。行到门口,又听里面帝君吩咐太监,“传膳吧。丽妃,你今晚就陪朕一起……”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清又说了什么。
两人走到门口,端妃自顾自上了辇,回头对她道,“今儿这雨怕是难停了……改日吧,改日到我宫里来,咱们细聊。”
云裳应了声“是”,站在廊下目送那肩辇去得远了,才回过身来。敏珠早已体贴地递过披风来,“雨越发大了,淑媛快回去吧。”
肆:相见欢
象牙梳子沿着乌黑的秀发一下下滑动,云裳伸手卸下耳边的翡翠坠子,望向镜子里的敏珠。“今儿这事你怎么看?”
白天丽妃来琴微殿的种种,敏珠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清思殿里的来龙去脉云裳也已经大致说给她听了。敏珠想了想,停下手,眼里闪过一点忧虑。“很明显,这两位都有拉拢小姐的意思……您是陛下破格迎娶进来的,又赐了那幅画……帝君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她们心里肯定也忌惮着是不是有立后的可能,少不得跟您多亲近些,轻易不好交恶。”
云裳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丽妃果然如传说中那样,恃宠而骄,人又特别的张扬。性情……看起来很磊落,但实际也是个有手段的。咱们初来乍到,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她的耳目……”敏珠压了压声音,伏在云裳耳边,“不过依我看,端妃可不像传说的那么失宠得厉害。宣家这位小姐怕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想必咱们宫里,来自她那边的眼线怕也不少。依我看,及早查清楚了,一一打发出去为好。”
“这我明白。”云裳不以为意的笑了下,“外头那些太监宫女,还指不定都是哪宫哪殿派来的心腹呢……你看着办吧。”顿了一下,忽地眼风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敏珠的脸。“敏珠,在这宫里头,我身边能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慢慢转过身来,定定望着她的眼,“可是你却好像忘了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打从入宫那天沐风行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之后,这话已经在云裳心里憋了十几天。起先她只当敏珠是大娘那边的人,所以临出沐府时给了她个软钉子,让她明白入宫之后就该忠于自己而不是柳氏。可没想到……
敏珠听见这话,不由打了一个愣怔。说不出为什么,小姐逼视的目光总会让她有几分心怯。搁下手里的梳子,顺势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三个头磕过,等再抬起脸来时,眼里已是噙了泪。“敏珠不敢瞒小姐。我确实是夫人派来的……目的,自然是监控小姐。夫人对小姐不放心,嘱咐敏珠,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悉数报给她和相爷。”
“嗯。”这话还算老实。云裳不动声色转回头去望着镜子,敏珠是爹爹和大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