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浩忽然笑了,“你怎么还啊?”这句,似是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知道。”她倒也干脆,完全的不假思索。“总会有办法。反正无论怎么样,将来我一定会保护我娘!”坚定的眼神落在他眼里,那些话也字字句句敲进他心里,“我要是像你一样,娶个媳妇就能让我娘不受别人欺负,再不喜欢我都答应!”
“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愿意?”
“原意!”执拗的神情叩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管他是不是又老又丑又讨厌呢,只要能让我娘不再受委屈,我才不在乎受不受委屈……她都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了。”
宸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为什么逃出来?因为不甘心,因为不愿意。因为不想重蹈覆辙走锦澜走过的老路。锦澜已经为皇权牺牲掉了自己,他不愿拿自己的婚姻再当一次筹码。倒不是在意那个名分,而是这件事让他觉得屈辱,自己哪里像个帝君,分明是权臣手里的傀儡娃娃!
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却目光坚定的告诉他:只要能不让亲人受委屈,自己受多少委屈都愿意!
——锦澜决定嫁给沈远心的时候,心里难道就没有过委屈?跟她承受过的痛苦相比,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可为难的?不过是外有黎相施压,内有姑姑拿着宣家的势力胁迫自己;不过是要在两个都不喜欢的人里随便选一个放到皇后的位置上去;不过是场角力和博弈……没错,皇后宝座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个筹码而已,那只是一张牌,一颗棋,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押上去,他就有赢的机会。不。不要再想什么面子和愿不愿意。姐姐都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难道他就不能牺牲掉这一点点吗?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沉下心去,慢慢收拾起这盘残局,总有一日——总有那么一日,他可以扬眉吐气的踢走所有障碍,让自己、还有自己最在乎的亲人,不再受这些无端的委屈!
一瞬间打通了心里所有的关节,宸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他看看身边的女孩,“我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无论这条路多难,都要咬着牙走下去……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跟着我受委屈。我得去保护他们。”顿一顿,他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见她灵巧的闪避,嘴角一弯笑了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该去承受什么委屈。这样吧,以后要是有事,你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啊?”云裳站起来,不屑的叉着腰,“练好拳脚去把我家那群母老虎挨个打一顿吗?”
他大笑起来,“当然不会……总之我有办法,你信我就是。”再怎么窝囊再怎么不如意他也是一国之君,这点小忙总还能帮得上。看她衣着谈吐,估计是京城哪位大臣的家眷……小事一桩。
他把手帕还她,却忽然在丝帕里捏到枚硬硬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只白玉蝴蝶,裹在层叠绢绣的海棠花里。认出那是紫国的冰玉,他灵机一动,顺势抽开了腰间的雪刃——这把先祖传下来的宝剑,据说不但削铁如泥,而且还能摧金断玉。
没等云裳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铿锵一声,宸浩手起剑落,白玉蝴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
“喂!那可是我娘的陪嫁……”
“我不打算赔你。”不由分说,其中一半递给她,另一半包回手帕塞到怀里。“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云裳,你记着,要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或者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你就拿着这半只蝴蝶来找我。这是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帮你……”
云裳半信半疑,反问,“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哪儿找你去?”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隐瞒身份,“我姓白。你要找我,只要到宫……”话没说完,脸色遽变。慌忙拉起云裳,躲避进了破庙里。
不远处的山包底下,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影,渐渐朝这边逼近。
宸浩拽着云裳钻到供桌下,心里大呼不妙。一定是先前那帮杀手追上了灵风,发现他不见了,知道中计,迅速折返了回来。月亮虽偏了西,可天亮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破庙很小,四周避无可避,供桌的帷幔虽然能挡住两个人的身形,但那些人肯定不会如此的不经意——定是要细细搜寻的。
纵是如此,少不得也还是压低了声音叮嘱云裳,“别出声。”
供桌下狭窄逼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女孩儿的头枕在他胸前。宸浩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头,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剑。
脚步声渐渐近了。火光照亮了小小的庙宇。为首的头头显然极富经验,一进门就发现了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搜!你,去后面看看。你,去看看桌子下面!”沉声一喝,头头指派着喽啰们分散行动。其中一个人应声便往供桌边走。宸浩心说,完了,这下只能硬拼……十之八九还拼不过!
极度的恐慌和忐忑让他没有察觉到云裳已经悄悄挣开了他的手。等他明白过来时,女孩已经很果断的往外爬,他本能的拉了她一下,却被挣脱。磕碰间,她的手肘撞上了他的胸口,闷闷的疼。
“我在这儿!”含着惊喜的扬声,她跌跌撞撞的从帷幔底下爬出去,一边扯着头上的蛛网,一边笑着对那些人说,“哎呀,躲了这么老半天,我都快害怕死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一扁嘴,竟给哭了出来。“快快,快点送我回去,我一定叫爹爹重重赏你们!”
杀手们被她弄得有些懵。原以为追到了那条真龙,却不想龙王塑像下爬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小女娃。为首的那人打量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容颜,倒真是个绝世佳人的胚子……不由起了歹心,沉声喝问吓她:“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可还见过其他人?”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要不是你们这些护卫不中用,我和娘怎么会遇见那群乱匪?要不是跟他们走散了,本小姐至于钻桌子底下躲着吗?”云裳翻个白眼,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她叉起腰来,化身泼悍任性的大小姐,还不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继续佯哭,“那么凶干嘛?居然敢凶我……小心我回去让爹爹打断你的腿!”
原来只是个遭了劫匪跟家人失散的臭丫头。杀手头头冷笑一声,伸手扣住了剑柄。这样碍事的东西,还是及早清理掉干净。
小姑娘却并未察觉到危机,仍在不依不饶的闹,一把揪住供桌方向走去的喽啰:“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背我下山!放心,虽然保护不力,但你们找到了我,自然也算将功赎罪。相府不会亏了你们几个的……要是我说两句好听的,爹爹一高兴,没准儿还赏你个官儿做呢!”
相府?杀手们有些愣了,相视一望,小头目攒了眉头。绛龙城里总共俩丞相,无论哪一位,都不好轻举妄动。如果她真是相爷的女儿,那这口还真不太好灭……思忖一下,到底不放心,忙追问道:“什么相府?哪个相府?”
“废话,沐相府啊!”云裳骂完,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咦,难道你们不是我爹爹派来的护卫吗?”
也许是她装得太像,也许是杀手们实在没在这破庙里看出什么别的痕迹。杀手头儿对手下使了个“撤”的眼色,小喽啰转脸看着云裳,咧嘴一笑,就坡下驴:“是是是,其实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只是不放心,核实一下而已。走吧,小姐,我们护送你下山去。”
人声渐渐远了下去,终于,杳无痕迹。
宸浩掀开了帷幔的一角,缓缓舒了口气。这女孩还真是聪慧,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引开那些奸贼。云裳……他摸了摸怀里的那方帕子,沐家是吗?
朕记住你了,沐云裳。
“捱到天亮,我下了山。很快便遇到了出来寻我的侍卫。”从容脱险。回转皇城,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动声色的暗中查清事情的始末,揪出了计划刺杀他的主谋者,但是却隐忍不发,迟迟没有动手。那一夜的经历让白宸浩想通了太多太多,在没有能力一击制胜致敌死地的时候,韬光养晦绝对是他最好的选择。是,这样很委屈,但那委屈只会是一时,绝不会是一辈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坦然的下诏立黎文君为后,同时又将宣婷莲册为了端妃。后妃名分一定,加上沈远心从旁帮衬,暂且算是牵制住了朝臣和外戚们的势力。
说完往事,年轻的帝君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我没有找过你。”私下里派人查探过,核实了,沐梓荣确实有个叫云裳的女儿,是二夫人姚氏生的,在家排行老四。
调查点到即止。他不想过多的去惊扰她的生活。那一夜的遭遇,笑容和泪水,与她并肩坐在破庙门槛上促膝谈心时说过的话,同命相怜的相惺相惜,还有在黑暗中的短暂相依,都跟那半璧白玉一起裹入泛黄的丝帕,深深埋进了少年的心里……
匆促一聚,而后便失去了联系。光阴绵延开去,回忆被锁在过往里,模糊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直到,七年之后,忽然在秀女图册里看见那张画。
翩然的身姿,姣好的容颜,温柔中含着一点倔强的视线。他又看见了那双眼!某个熟悉的声音渐渐浮上心头。他望着那幅画,想起那年破庙里目光坚定的女孩儿,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近乎偏执的话语,又想起自己给过她的那个承诺……忽然,会心的笑起。
隔了那么久,经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才终于明白,原来我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是你。
陆:帝台春
一梦酣沉。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窗外虫鸣响成一片,蛐蛐,蝈蝈,或许还有纺织娘,敛着翅膀伏在草丛里,混乱的合唱。云裳披衣起来,上夜的小宫女伏在外间桌上睡得正香。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雕花木窗“吱呀”一响,一线银白的月光照了进来,温柔的笼在她的脸上。
沐云裳,你的人生里,还真是处处充满惊奇。
心中浮现起白天的情景,心里好像还是有把火在烧。强而有力的拥抱,牢牢将她困在怀中,不留半点抗拒的余地。细琐的亲吻落在耳朵上,他抚着她散乱的长发,轻言细语:你情愿吗?虽然我不老不丑不讨厌……可你嫁到宫里来,是否觉得委屈?
眼泪,忽然在那一刻决堤。
他是真的动了心,决意要定了她,所以才下诏选她入宫的;十二夜的冷淡疏离,是因为尊重,更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她的心意。大婚之夜,他当众掀开她花冠上的翠玉障面时,那双眼底静无波澜,没有半分惊喜。面对“沐淑媛”低眉顺眼的逢迎和退让,白宸浩忽然起疑,自己面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当年的云裳?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不记得那些事,眼里只剩下陌生和恭敬,就连脾气秉性,都变得软弱可欺。
他等了很久,十二夜,夜夜给她背影,夜夜不能安睡。他希望她忍无可忍的冲过来质问他的过分,他希望看见七年前那个聪慧泼辣毫无顾忌的云裳,可是十二夜过去,他又开始拿不准,要是她一直都不发作,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他没提起沐梓荣,但云裳心里明白,帝君对她剖白的这番心迹里,试探中仍还掺杂着一丝防备。他的迟疑里,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她是沐家的女儿。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为家门计不得不奴颜婢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