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为家门计不得不奴颜婢膝,还有爹爹的叮嘱,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什么的……她说得有气无力。支离的话语纠缠在灼热的爱欲里,她好像已经无力挣扎,要被卷了进去。
可是忽然,他问她:嫁给我,你觉不觉得委屈?
白宸浩不会知道,那一刻,她脑中闪过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从她醒来的那天起,那个人就守在她身旁,不离不弃。他是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是那座冰冷华宅里最后的一星温暖。母亲死后,父亲仿佛很少想起她的存在。大娘嫌弃她,几个姨娘也变着法儿的欺负她,给她脸色看。下头的奴才们个个势利,难免狗眼看人低。这些年,碎香园里人迹罕至,只有她和两三个侍婢,名分上虽还是沐家的小姐,可就连吃穿用度这些……都能被人随意克扣了去。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什么都不说。装傻,充愣。日子久了,他们真当她是磕坏了脑子性情大变。他们笑够了就会各自走开,欺负腻了便懒得再来理她。他们不明白其实她有多么快乐——碎香园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沐家大宅里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也就不会有人束缚她的行迹。沐风行总有办法带她出去。化装成小厮,或者扮作书童,跟着他策马扬鞭的跑到外头去,游山玩水,会友清谈。走到哪儿他都牵着她的手,无论何时他都会照顾她……
如果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一夜之间,他变了。爹说要她入宫的时候,她曾找他哭过,可是他却告诉她说——那是我的主意。短短六个字,瞬间把她的泪全都给噎了回去。他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他说:云裳,你不能一直跟着我。嫁到宫里,帝君就是你后半生的倚靠,最坚实的倚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风雨落在你的肩上。你……
他一味的辩白自己是为她着想,固执的按着自己的想法为她安排好的未来,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觉不觉得委屈?
她真的很想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呢?就这么跟你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吗?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无论是当妹妹或者做婢女,我都愿意。
可是她没有说。她只是微笑,清淡的笑容像一朵花,慢慢绽放在脸上,却浸着丝丝缕缕的苦意。她低下头,咬着牙,努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悲戚。
“你对我好,我知道。”最后,她这样说道。
千言万语压在心底,最终,连一个字都没有漏出来。
转念又想起跟白宸浩的对话。
惊觉她落泪,他那样怜惜的捧住了她的脸,一点一滴将她脸上的水珠拭去。“怎么哭了?”顿一顿,“若是你不愿意——”
他没说下去。不愿意又怎样呢?这样美好的女子,他等了七年下过无数次决心才终于得到的珍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放手。虽然仍旧有些忌惮她的出身,虽然还是不敢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但心底那些扰动的情绪早已渐渐汇成一片清明的心意:他从未对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动过这样的真心,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不会放弃。
“不是委屈,也不是不愿意。”云裳哭了一会儿,哽咽着开口,“是觉得悲哀。因为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见他不解,涩涩一笑。“我想要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七年前的沐云裳可以为保护母亲而拼出命去,可惜有心无力。而现在,当她可以去保护她了,那个人却不在了。龙王庙前,那个女孩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不过转瞬,俱已成空……
宸浩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放心,以后我会守护你。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云裳没有再哭,而是眉目婉转的一笑。她主动迎上去吻了吻他的面颊,“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欣慰。她最疼爱的女儿,终于不用再受别人的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抱起来的,也不知道繁复的华衣怎么就飘散了一地。她又觉得自己像块笨拙的木头了,笨得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身子像烧着了似的,火热。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了下去,她惶惑的抓着他的手臂,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心底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无比的清晰:
“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绛龙城的初夏极其短暂。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海棠谢尽,蔷薇迟暮,御园里的荷花都开遍了。
夏日的午后最是无聊,整个人恹恹欲睡,却又睡不着。好在,鼓荡的山间的野风略微送来一阵清凉,稍稍消解了心口的烦躁。白宸浩出京巡察去了。云裳想着,日头晒得人眼晕,大概没什么人会往琴微殿里来。便换了件凉快的薄绸袍子,独坐在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头发。
忽地,湘妃竹帘一掀,镜子里看见敏珠笑吟吟走了进来。
“什么事把你喜成这样。”敏珠向来是最伶俐稳重的,她能喜形于色,必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小姐再也猜不到的。”敏珠嘻嘻笑着,接过梳子在她身后站定,梳着如瀑般倾泻而下的长发,“两桩,都是喜事。头一件是打陆茗那儿透出来的消息:帝君拟了旨,要升咱们老爷的官儿了……”
很显然,上次塞在荷包里递过去的那颗西海明珠确实起了作用。不过这个消息,云裳并不觉得意外。自她得宠以来,白宸浩已经给了沐家不少的赏赐,所谓的新政之争也渐渐被放下不提。君臣一心,上下合力,前朝的局面变得其乐融融。“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了,还能怎么升去?八成是你听错了。”还要加封沐梓荣?难道在丞相上头再设个新官职不成?
“加官是不能了,但还可以进爵啊。”敏珠俯下身来,贴着云裳的耳朵。“我听陆茗的说得真真的,这回啊,陛下想要给咱们家老爷进国公……”
云裳一愣。本朝传统,历来是优待皇亲国戚,少有给大臣封爵的先例。沐梓荣和黎钧两位相爷的郡公之衔,还是当年襄扶帝位全力平叛之功的特别加宠,乃是太皇太后金口亲许。后来黎家坏了事,朝中破例封爵的臣子就只剩下沐相一个,眼下又升国公。国公……这下子可把爵位给到了头。再往上就是王了。
“虚衔而已。”眼波一转,云裳故作淡定的说,“陛下只是想给老臣个尊荣的面子,哄我爹开心的,不值什么。”
“当年黎家气焰那么盛,争来争去,到了不也只是个郡公吗?我看啊,还是多亏着小姐。”敏珠高兴起来,便不太顾得看云裳的脸色,“早前我还担心,帝君老这么冷着小姐,咱们沐家的日子怕是要难过。如今看来,咳,还真是我想多了,自己吓自己。陛下对小姐那才是叫……”
“行了。”云裳打断她,“这宫里眼红心热看见我影子都恨不能气死的人多了,想方设法算计我的怕也不少,你要是在外头也这样张扬,被人听到……”
“这话,我也就只跟小姐说说。”敏珠麻利的梳好头发,给云裳看完,搁下花镜,“小顺子说,大公子知道小姐在宫里过得好,很是欣慰。”
听见沐风行,云裳顿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热辣辣的疼。“他都知道了?”才说完就觉得这是句废话,她受宠之事满宫皆知,沐家也颇沾了她不少的光,加官进爵,他在她身边又是有眼线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云裳顿时有些悒悒,敏珠却未察觉,仍旧絮絮说了下去:“这第二桩事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呢!您知道吗,帝君下了旨意,要大公子入朝听政!”
云裳身子一顿,猛一下转过身来。这事确实出乎她意料。沐风行虽有官职在身,但这些年来一直闲散在外。一边加封沐梓荣,一边喊他入朝从政……白宸浩提拔沐家的意思已是太过明显了。
明显得,令人有些不安。
门外轻声一叩。采绿扬声禀奏:“淑媛,飞音殿端妃娘娘打发人来送东西。”
云裳想着,大概又是叫人送琴谱之类。也不好怠慢,忙换了衣裳出去。不想却是几盒精致点心,并一盏拿冰镇着的碧绿色的汤。
端妃身边的宫女兰心走上来,盈盈拜了一拜,“这荷叶羹是大长公主府上做了消暑的,因为帝君公主都喜欢喝,所以年年进献。赶巧儿今儿又做了,我们主子说娘娘才入宫,没尝过,打发我来送些,请淑媛尝个新鲜。”
云裳默了默。“只我这里有,还是?”
兰心听出她的意思,忙摆手陪笑道:“公主和丽妃娘娘那里也有,已差人送去了。其他几位才人和美人那儿也送了。帝君没在宫里,这东西又不能留,看样子是赶不上了。我家主子说了,等陛下回来时,再叫府里的厨子单独做。淑媛您要是喜欢,打发人说一声,到时再给送来。”
“哦。”云裳应了声,“回去替我谢你们娘娘,就说改日我再登门去拜谢。”
敏珠知道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费力气,忙收了东西,打发下头小宫女送兰心下去喝茶。转身回来,只见云裳搅着碗里的汤,似是对那一盏浓碧颇有兴趣。
“端妃还真是会为人。”云裳慢慢道。自从白宸浩对她的态度变了以后,丽妃便很少往琴微殿里来了。虽然说话行事还是跟以前一样热络,但心里总像硌了什么,到底有些不自在。一如元公主所说,姜舒眉根本不是个脸上能藏住事儿的人。云裳有时想,也许,最初她为自己抱不平的那份心意是真的。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个女人,看见她真得了宠,而且日渐更为受宠,慢慢分走了帝君对自己的心,醋意还是挂上了眼角眉梢。人之常情。云裳想想,也就释然了。远了不提,清思殿听琴那日,丽妃对端妃的敌意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她看得开,心里没什么芥蒂,只是有些可惜,到底是失去了一个潜在的盟友。
端妃的态度则完全迥异。宣婷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温柔且亲和的态度,但她对人对事都有一点点疏离。让人觉得离她不太近,但又不太远。连这种送点心的小事情都恪守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不难洞察此人对世态人心的精确算计。云裳心里笑起来:就算明知丽妃会把她送的东西倒到马桶里去,端妃还是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送去。
大长公主的家教,确实好。
低头啜了口汤,果然带着丝荷叶的清香。又一口,甘洌清甜,像是微风拂过了荷塘。只是回甘中带有一星熹微的苦意,像是青草气,但又不是荷叶的那种涩……云裳眸光一亮,忽然笑了笑,又喝了两勺下去。
“敏珠,之前陆茗怎么跟你说的?帝君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就回。才走了两日呢,小姐这么快就想陛下了啊?”敏珠一边打趣她一边扭过头来,孰料却看见如此惊险的一幕——
云裳正坐在那里说话,忽然间却变了脸色,面上煞白一片。敏珠惊骇不已,才刚叫了声“小姐!”,就看见她身子晃了一晃,扑通一下,连人带椅一起摔在地上。
口鼻里,慢慢洇出血来。
触目惊心的,溅了一地。
白宸浩赶到琴微殿的时候,云裳已经昏迷了好几个个时辰。
顾不上未完的政务,策马扬鞭连夜赶回宫来,看到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她,面如死灰的躺在那儿,仿佛再也不能醒来。
敏珠守在床边嘤嘤的哭。云裳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
锦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