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这里来的,每年这个时候,火红的枫叶铺满了山,远远看去,整座城都像是掩藏在火焰里一般。
姜舒眉足足装了一个月的病,自己想想也觉得无趣。加之锦澜在一旁劝着,终于慢慢消了气,软下身段与帝君重修旧好。只是对云裳,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宣婷莲倒是真病,不过调养了大半个月,寒症也有好转之意。——听见御医这样来报,锦澜面色舒霁,扭头望着云裳,“宸浩总跟我抱怨说中秋过得无趣,如今她俩都大好了,咱们不如办个重阳花会,好生热闹热闹。”
宫中历来有重阳赏菊的惯例,不过只是内廷家宴,小小的一聚。白氏皇族人口本就不多,因了十几年前那一役,几个近支的亲王都丢了命,皇室人丁显得更加稀薄,所以这几年,重阳花会基本也就是个摆设,很少真的办起来。云裳随口应了公主的话,转念想到这里,不由的有些纳罕:沐梓荣一个臣子,都还有五六房妻妾、十来个子女,怎么先皇就只生了锦澜和帝君姐弟二人呢?
锦澜也想到了这点。“就咱们几个,还是太冷清了。”眼底波光一转,妙计浮上心头,“不如我去央求帝君,让你们几个的的母亲姊妹们也一起来赏花,人多了才热闹。”
云裳一愣,“这怎么成……”端妃那边,大长公主是帝君的亲姑姑,本就是皇族,自然没问题。丽妃是没什么亲人的孤女。可自己这边……难道说要把柳氏和三娘四娘那些人一起叫来?想到这儿,心里不由的犯恶心,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怕是不合宫里规矩。”
云裳年幼,自然不知当年先皇在时宫中宴席何等热闹。莫说各府的皇亲,就是臣子家眷,世家子弟,也常有入宫的机会。“哪有那么多的规矩。”锦澜笑着解释,“皇祖母在世时也常宣各府的诰命们进宫听戏。我幼时还跟你家几个姐姐一起玩过呢。不碍事的。——就这么定了吧。”
一念既动,隔日便把这事情跟白宸浩提了。白宸浩对姐姐孩子气般的要求倒是毫不违逆,一听就双手赞成,“这主意好!不过……姐姐单宣召命妇们入宫赏花,可是把将朕冷在一旁了呢。不如这样,叫礼部拟个单子,把内眷们有品衔在身的父兄还有朕的近臣们也一并召进宫来陪朕宴乐,岂不更加热闹?”
锦澜怔了一下,狐疑的扫了他一眼,转瞬便猜出了他的心意——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选婿。想到这里,心里慢慢泛上一点苦意。茫然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没有回绝。
重阳登高,花会自然摆在山上。西临皇宫虽是依山而建,内苑里却有一片很广阔的湖面,依水一溜儿楼台歌馆,最宜摆宴。帝君一发话,内廷总办赶忙从山下的花圃里运上来无数盆栽菊花,各式各色的名贵品种,沿着湖岸摆成样式奇巧的造型,花团锦簇,十分有趣。
重阳当日,天公作美。风轻日暖,天高云淡,站在水殿的风廊上,举目是丹枫漫山,近处则有遍地黄花,间或还有一点桂花残留的幽香淡淡飘散过来,令人心旷神怡。
云裳却高兴不起来。
就在重阳花会的请柬发出去的前一日,帝君擢升沐风行进了吏部。这样的提携于他仕途影响如何,云裳不清楚。她只知道,因了这事,沐家接到的请柬上多出一个名字。
在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以后,这样突然的,他又出现在她面前。
无端勾起心事,慌乱的忐忑。
同来的还有柳氏。想想真有些可笑,当端妃拉着大长公主的手做小女儿状撒娇的时候,姜舒眉正在偏殿里会见她风尘仆仆从关外赶回来的哥哥,而自己,却要恭恭敬敬给杀死亲生母亲的凶手行礼——因是在宫里,柳氏倒也不敢真受,不等她跪下去就一把给搀了起来。而后入席,觥筹交错,两厢里都少不了虚伪的敷衍,加之敏珠从旁圆成,看来倒也真像是母慈女孝其乐融融。
帝君和臣子们在紫宸殿开筵。女眷们则是在湖边的听涛楼里就坐。云裳敷衍了柳氏一会儿,推说屋里太闷,起身出去透气。
沿湖一排花槅扇,槅扇外是露台和浮在水面上的白玉栏杆。凭栏而立,只觉秋高气爽。山风拂过水面,掠来丝丝清凉,不经意间回首,目光便落在湖心里那座孤岛上。
是人工堆砌的岛屿,很精致。岛心也有几座殿阁,只是风格古朴庄重,与宫里其他地方的华丽截然不同。四周又有青烟缭绕,远远看去,不像天家居所,倒像是佛门净地。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温柔的呼唤,回头一看,是端妃。许是因为今日见到了母亲,又或者是大病初愈,宣婷莲破例穿了件艳色的衣裳,桃红的宫锦长裙配着粉紫的绞丝纱衣,衬得人面比花还娇艳。她不擅饮酒,方才喝了几杯,微醺的脸上便一直带着抹绯红。宣婷莲这会儿看起来十分的高兴,循着云裳的目光远远的一望,微微一笑,像是给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是灵光殿。”
灵光殿,囚禁废后黎氏的地方。
云裳未入宫前就已听说,黎氏打从被废之后便在灵光殿里“念佛”。只是她没想到,传说中的灵光殿原来并不是在宫外,也不是什么冷宫,而是这湖心孤岛上的庙宇。——幽深的殿阁落着锁,除了每日例行去送三餐的小船,灵光殿与外界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她偶尔会很好奇,好奇那位废后黎文君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或者说,她更好奇的是自己的未来——回眸扫一眼不远处正在跟大长公主寒暄说笑的柳氏,心底浮起一抹森森的笑意——如她所说,黎家就是他沐家的前车,终有一日,沐氏难逃与黎氏相同的命运。为了那个最终血流满地的结局,自己正沿着黎文君走过的道路亦步亦趋。所以,她好奇:真到沐氏荣极而衰,死无葬身之地的那日,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这是长久以来,第一次认真考虑到自己。
嘴角弯起朦胧的笑。真到那一日……不知道灵光殿的佛堂里能容得下两个人吗?
自嘲的回眸,终是难忍好奇,扭头去问端妃,“听说黎娘娘可是位大美人呢。”问出来了,才又想起黎氏因貌而立的传闻,不由小心留意着端妃的脸色。宣婷莲倒好像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淡淡答道:“是啊,天姿国色,明艳动人。”转脸打量一下云裳,面上闪过一星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是生的极美的了。论姿容相貌,宫中怕是没几个人能与你相比。莫说我,就连丽妃,也要矮下几分去。”云裳以为她想借机夸赞自己,正待谦让,却听端妃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要说跟黎氏去比……平心而论,她不输给你。”
云裳一时语塞,端妃却似乎是被这些话勾起了心事,借了三分薄醉,冷冷哂笑。“古人说的对,以色事人,终难长久。——更何况美艳的外表之下,还藏着颗泼悍而歹毒的心。”云裳听着这话,端妃和黎后之间怕也并非像传闻说的那样相安无事,想必当初也吃过她不少气。她猜下面还有故事,不想端妃却忽然叹了口气,把话带到一个她想都没想到的事情上去:“云裳……我若是跟你说,那碗汤里的毒是不我下的,你会信吗?”
“我信。”一抬眼,正对上端妃清透的目光。云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加了一句:“娘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宣婷莲叹了口气,扭头望着远处的灵光殿笑了起来。“罢了,不如不解释。太过干脆的信任,反而才是怀疑……你,终究是不会信我的。”
云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回答的确实太过斩钉截铁,像是没有半点考虑的余地。动了动嘴,终是没说出什么,端妃看看她,宛然一笑,也不再说话,转身往宴殿走去。
云裳站在原地,看着端妃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解释——沐风行最大的爱好便是交游名士,云裳十三岁上曾跟他去拜会过一位绝世神医。医与毒,从来只有一线之隔。说是名医……实则是堪称当世毒王的人物。也是机缘巧合,扮成小厮模样的她竟误打误撞合了那老者的眼缘,老爷子一高兴,当场收做半个弟子,传了她几卷毒谱。云裳虽不怎么爱用功,但在辨识毒物方面还算有点天分,加上有名师点拨,几年下来,对天下毒物基本也能把握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当日那碗汤,她第一口就尝出了不对。
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全喝了下去。
望着水波之上的灵光殿,云裳苦笑一声。之所以劝白宸浩罢手不要再查下去,并非是她大度,而是她压根就不关心是谁投的毒。她既不猜忌端妃也不怀疑丽妃,因为无论是谁,她都要真诚的说声“谢谢”……
尝出汤里有毒之后,她没有声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是的,那是顺手推舟的一条妙计。她拿自己的命在赌,赌一个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前途。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得意——她怎么会看不出白宸浩心里的顾忌?他对她既是真心,自然会对铲除沐家有所顾虑。若不是假意“中毒”了那一场,怎么能让他听见那句“荣极”?怎么能有机会说出母报仇的初衷?若不是因为那碗毒汤,他怎么会对她卸下心里的最后一丝防备,彻底的信任于她?
如今,她与那个九五至尊的男子已然站成一线,目的明确,进退与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去追究那碗汤的来历……有必要吗?
午宴一毕,千波殿那边便开了戏。
按着惯例,大臣们陪着帝君听戏,女眷在西边楼上作陪。孰想,白宸浩根本不爱这种铿锵嘈杂的热闹东西,才听了两折便叫伶人们撤去。一时兴起,差人传端妃过去,当众弹了一曲《秋江月》。端妃自幼见惯这种场面,倒也落落大方,一曲弹罢,众人少不得起身恭维她的琴技,又有好事的,趁机做了辞赋应景。帝君很是高兴,意犹未尽的临时兴出个新花样来,要众人各展所长,演奏各种乐器。怕女眷们无聊,又传旨说大家不必拘束,晚宴之前,可以各自看景赏花。
此话一出,西楼上顿时热闹起来。端妃忙陪着大长公主往飞音殿去了,丽妃则是午宴还没结束便不见了人影——据说另在临芳殿里备了酒席,单独给哥哥姜焕洗尘。锦澜推说疲累,起身回明霞殿去午睡。一时间,人散了大半。云裳陪柳氏聊了一阵,实在无心跟她继续纠缠,索性打发敏珠送沐夫人到琴微殿小憩——敏珠既是她的眼线,自己何不识趣些,给柳氏个听她汇报的时机?
安排妥当,只说自己想去赏花,带着倾虹采绿转身便出了千波殿,信步往御花园走去。
才拐了两个弯,便瞥见葱茏的花架底下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听见脚步,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来——
那样温和淡漠的一眼。
云裳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鲠在了心口。她站在那儿,恍若失魂一般,一言不发,只定定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身影都看到心里头去。沐风行倒是进退自如,面上笑容清朗,语气仍如往日那般亲昵,“云裳。”
微笑是怎么浮上嘴角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听到这声呼唤后像个孩子似的扑了上去。
“哥——”
西临民风并不保守,宫规再严,丽妃照样也可以在自己寝殿里设宴招待兄长。倾虹采绿对这种兄妹间的亲昵举动并不感到纳罕,二人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