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她知道自己应该冷眼作壁上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月上中天的时候,突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见他一面……
一念既动,便再也压不下去。
或许。站起身来转身出去的时候,她从妆匣里抽出一支笛子袖在手里。或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见你。哪怕是我将你送上绝路……她突然有些茫然起来。原来竟会是这样吗?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到了最后的时刻,才看见自己心里隐藏最深的一点真:竟原来我拼尽了全力百般的恨你,仍是因为……放不下而已!
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夜。
寂谧。安详。静到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静到连对方掌心沁出汗珠的细微变化都能够察觉。
沿着曲折的山路上行,荒草里踩踏出断续蜿蜒的小径。他牵着她的手一直往上走,走了很久才终于看见山巅。
山顶有树,是海棠。
白色的海棠。
不止这里。整座寂玄山。无论山腰还是山脚,又或是这高耸入云的山巅。乃至放眼望去,层叠伸展的无垠山峦之中,四处迎风而立的,俱都是这开满白花的缠丝海棠。
西临尚白,海棠是国树。凡是有水井和人家的地方,必有白海棠花。
她甩开他的手,拎着裙角跑到树下,“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这儿?”
脚下是平坦顺滑的草甸,但海棠树后一丈多远便是绝壁悬崖。他有些担心,慌忙向前赶了两步,拽住她的衣袖,“为什么?”
“寂玄山是我的故乡。”回眸浅笑,纤柔的手臂攀住那棵老树的枝干,另一只手则拔下了发髻上的凤簪。不待他反应过来,金色的凤凰已然展翅飞入了山谷。如瀑的青丝顺势在半空里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咯咯地大笑起来,眼底如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纯良。“我出生在这里。叶落归根,论理死也该死在这里,你说是吗?”
“别胡说!”
没有胡说。她真的是生于此地——虽说当时还小,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被人从山上带走的时候,因为受伤疼痛难忍,她在肩夫背上瑟缩着抖成一团的模样。
滴滴答答的晨露是她的眼泪。簌簌的花瓣落满了行者的肩。
“那老头儿雇了两个脚夫,轮流背着我下山。然后我们上船……”伸手,她指给他看山下湍急的遇龙江,黑黢黢的暗夜里,隔得那么远,连江上的渔火都看不见。兀自苦笑,那么多年过去,原来只有它没变。“沿着这条江顺流而下,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他们把我带到了绛龙城。”
那便是命运,最初的发端。
松开攀着树干的手,走到离他不过半尺的地方,认真的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你知道吗?我等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才遇见你,遇见一个掌心的温暖……”话音里有哽咽,却紧抿双唇狠狠压制着,“可你却那么狠心,将我一把推走,头也不回。那么多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沐风行,我到底做错什么?难道说爱上你……也有错?”
“云裳!”
“够了!”他的喝声不但没能让她恢复理智,反而变得更加歇斯底里起来。“云裳”二字彻底击碎了压抑多年的情感,那些憋在心底里的话,如冰雪销蚀时的江水,瞬间迸裂。
避无可避的命运,她再也不想躲。
就像她眼底**的眷恋,一一铺陈在脸上,逼得他无路可退。
“不要再叫我云裳!沐云裳沐云裳沐云裳,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名字吗?如果不是因为这三个字,你——”
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的身体,弯着腰蹲了下去。眼泪噼噼啪啪落在绯色的裙摆上,洇开一朵又一朵深沉绚烂的花。胸口仿佛被兽爪撕裂般,恶狠狠地疼着。后半句未出口的问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头上。唯有眼泪,彻底决堤。
倘若没有那三个字,会怎样呢?真会有她期待中心无挂碍的单纯相爱吗?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云裳,不是沐家的女儿,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惊鸿般偶然的降落在他生命里,这段波折无休却不能回头的命运,是否真的会……完全不同?
眼泪冰在脸上。她终于抬起头来,“算了。我是谁早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这一程可以对望的美好,已经走到最后的终点。
月亮开始落下去的时候,风行听见隐隐的厮杀声。飘忽的响动,似乎很远,又好像很近,幻觉般循着山风从耳际刮过去。
他心里猛然一惊!
遽然回首。不知何时,山下的兵营里竟燃起了火光。
一颗心迅速沉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比他预计的要更快。
“帝君的性子到底是更急些。”她在身后,幽幽的叹。“他动手的速度比你快,也比我预想的快……甚至都不肯等天亮。”
沐风行回头看她一眼。“这便是你想要来告诉我的?”
摇头,她淡漠的笑起来,“你该知道这事都有谁在背后推手……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帮你?”她早亦不是他手中的棋,“我来,只是来看这结局。”
黢黑的夜里看不见血。但不过转眼的工夫,凌乱的脚步声已然漫过了山岗,铠甲与兵刃碰撞发出铿锵的脆响,蜿蜒的火把渐次逼近,慢慢将眼前这片山林照亮。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做扇形包抄,紧接着弓箭手们也围了上来。众人簇拥下的那个男子,此刻已然是胜者的姿态,而紧随在他身后的女子眼中则隐着无限的泪光。
沐风行笑了笑。
他知道锦澜不忍心看着自己送死。但这一刻他更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她心里唯一在乎的男人,其实只有她身旁那个英武的帝王。
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没有什么舍与舍不得,放与放不下。
只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难过。
而后,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他转身,一把扶住了云裳的肩。
幽幽一叹,渺若风烟。俯身在她耳侧,声音极轻却又无比的清晰。“如果这是赌,我已押上全部身家作注;如果这是戏,华美开场之后,这一出已然将要落幕。”他捧着她的脸,像看着世上最珍贵的瑰宝,一字一顿道,“可是你知道,这不是赌,也不是戏,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
猛然舒臂,他将她紧紧抱住。蛮横的力道容不得半点反抗,仿佛要硬生生把她揉进自己的心脏里去。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无处躲藏,无法避让。——就算明知是条死路,我也只能走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的一抱,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云裳完全没有准备。狂乱的心跳和巨大的幸福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踩着云朵在飘,可下一刻,沐风行伏在她耳畔迸出的话却又像是冰箭冷雨,点点滴滴敲打在她心尖上,“快!抽出你怀里的匕首刺我一刀,马上回到他身边去!”
“就算输了全部也没关系……至少,保得住你!”
“事到如今,我还会指望有人来保全么?”狠狠的推开他,她眼里含着泪,嘴角满是嘲弄,“是我给你选了这条路——你以为我会欠你这个人情,让你保全我吗?”
“沐风行,你太小看我。”她说着,慢慢退后。
身后便是悬崖万丈。就连锦澜都看出不对,忍不住紧张,“云裳!”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归去。”温婉的笑,坦陈在她美丽的脸上。回眸遥遥看一眼帝君,“陛下的爱,我只能等来世——”
“不!”
两个男人同时大喊,却终究是白宸浩更快一步。一个箭步上前,他冲着她吼,“我说过我不要来世,我只要现在的这个你!”
迟了,就在他们冲上前来的瞬间,云裳的身子已经滑下了悬崖。整个人在夜风里凌空着摆荡,只有一只玉手,仍紧紧攥着海棠树盘曲的树根。
“不要做傻事!”
“把手给我!”
又一次的异口同声,又一次的不约而同。
她抬起脸来,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他们脸上写有同样的焦灼,他们伸向她的手臂,都跟她的内心一样真诚。
他爱她,他不爱她。
她在夜色的黑暗里慢慢的笑了起来。“你看,这一次,终于轮到由我来选择命运了。”
尾章:春风烬(大结局)
沐风行望着自己的手。
已然没有知觉的手臂,茫然伸向她刚才坠落的方向——他拼尽了全力想要拉她,最后却是连一截绫罗都没有握住。
夜风里只有一段空空的衣袖,随风鼓荡,如命之帆。
“为什么?”喃喃的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明明是她布下的局,明明是她引他来到这里,好避开帝君奇袭的前锋。风行茫然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风声呼啸里他梳理不清这一夜的因果断续。
只记得他从大营出来的时候,她在树下等他。她说,“我只是想见见你”。于是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拒绝她,而是随她一同上了山,来到这悬崖边上——
然后,帝君的人马便奇袭了沐家带来的亲军,白宸浩和锦澜追上山顶,帝王面上挂满胜利者的笑容……他终于把她抱进怀里,可这一次却是她把他狠狠的推开。
她从悬崖上跳下去,他伸手想要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做那样的抉择,为什么你最后选择的那个人,不是我?
天光亮起来的时候,他还僵在悬崖边上。如木雕泥塑,久久不动。
一直以为她是恨到了极点,才要将他逼向死路。万没想到……无视身后的喧嚣声响,沐风行扶着那棵树,慢慢的站起身来。却原来,你铺排下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今夜。
山间晨风阵阵,白海棠的花瓣随风而落。舞出一片如雪的盛景。
却令人觉得,莫名哀伤。
“大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清身后的声音。是他最信任的副将。“姜大元帅的兵马,半个时辰前已至山下!”
他默默的转过脸去,没有说话。部将继续禀告,“公主一直带人沿江搜寻帝君与贵妃娘娘,见了姜元帅后,执意策马回京——末将未能加以阻拦。”
锦澜。
他默默的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以她聪慧,一见姜焕便会想通全部关键。此中曲折种种,最后到底……瞒不过她。
“即刻派人回京传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而没有半点起伏。“务必赶在公主之前告诉丽妃娘娘帝君罹难的消息。”
“是。”
云裳,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往山下走去,仍是想不透彻。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竟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他想起她最后的样子。死死拉着白宸浩的双手,眼神没有在他脸上半点停留。
她说,“你看,我多自私,终究选择更爱我的那一个。”
可她又说,“沐风行,你说你不爱我——其实你那是骗人的。”
是吗?自己想想都有一些迟疑。到底是骗了她,还是骗自己?她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样决烈的方式,拽着帝君一同坠下崖去?
她知不知道……他其实并不会输,姜焕并不是帝君的援军,而是他的救兵。他的秘密她都知道,只除了……跟姜氏兄妹的盟约。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去。这个结局,原本不该如此。可是云裳,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故意的去改变掉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为什么猝然放开这一只手,将未来的方向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