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音殿。”
短短三个字,炸得敏珠心里咯噔一声。
此时云裳在宫中的品阶,乃是九嫔之中的“淑媛”。上下皆知,帝君性子寡淡,素来不大喜欢封赏后妃,所以宫中嫔御们大多都只是“美人”“才人”之类的低级封号,放眼看去,偌大皇宫里,如今能比云裳地位更高的,除了已经被废囚在灵光殿吃斋念佛的皇后黎氏,便只剩下临芳殿的丽妃和飞音殿的端妃了。
敏珠拾起妆台上的篦子,一边给云裳收拾头发,一边沉吟着开了口。
宣妃和姜妃两位娘娘,出身来路各不相同,真要相处起来,怕是大有讲究。
端妃宣氏,小字婷莲,出身不凡,血统高贵,是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太皇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帝君的表妹,正经八百的皇族,与帝君公主是自幼一块儿玩长大的。入宫为妃之前,顶着“郡主”名头的宣家小姐年方十二便已才名远播,乃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名媛。宣家是什么背景?不消敏珠多嘴云裳也知道:开国元老,京中望族,与皇室渊源极深。远了不说,就最近这一百年里,宣家前后娶过三位公主,出了两代皇妃。
当年宣婷莲被聘入宫的时候,太皇太后还在,老祖宗疼女儿,对这个外孙女也是百般的回护宠爱。当时宫里都在传,说宣婷莲肯定是不二的皇后人选。可谁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也只是个妃——后冠的最终拥有者是黎相爷的女儿,黎文君。
臣下们为此颇有些腹诽,说那黎氏美则美矣,但论起出身、品德、性格、才情,可都差了宣氏一大截去。也有人说,当初册后诏书上写的原本是宣婷莲的名字,是临时改了黎文君的。为这事儿,大长公主还连夜跑到太皇太后病榻前哭了一场,不依不饶闹了大半宿。
可到底还是没给改过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临着立后大典,忽然一下子就换了人呢?这也不重要了——换后风波的重点并不在后宫恩怨上,而是帝君有意让那些举棋不定的臣子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最倚重的人是黎相爷,而非那些个私欲旺盛只会争权夺利的外戚和皇亲。因黎相之故而立文君为后是顺理成章的抉择,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给表妹一个端妃的名号,也算是对外戚们仁至义尽。
初时也有人怀疑里面有猫腻,但后来细细打量着看去,帝君确实也不怎么宠她。宣妃是典型的名门闺秀,性子极其娴静温婉,谨行纳言,从不参与后宫的风波纠缠。人如其名,宛如婷婷一朵出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不得宠的宣妃从不抱怨,平日最爱的事情是将自己关在飞音殿里读书练琴,除了一些正式的庆典,她甚至很少在人前露面。
帝君对她也不怎么上心,一年下来,最多也只在飞音殿消磨几个晚上。倒是偶尔想起了,会唤宣妃到清思殿弹上两支曲子。
却也只是听听曲子罢了。
宫人们私下都在传,说这位娘娘,简直比被废去礼佛的那位前皇后还不如。丽妃入宫之前,黎氏好歹还有过那么几年得宠的时光呢。
皇后与宣妃关系倒是一直不错——一方面是因为宣妃不得宠,对她没有威胁;另一方面,宣妃背景太深,黎氏轻易不敢招惹。再说后妃位置已定,自己是皇后,到底压着她呢,只要宣妃不生事端,黎文君也不愿与她交恶。于是就这么着,一后一妃你敬我让,看来倒也其乐融融。不像另一位……
那另一位,着实太过炙手可热。
云裳入宫前就听说了,临芳殿的丽妃是帝君的心头肉。
敏珠拿镜子给云裳看了一下发髻,见她不满,忙拆了换花样。手里忙着,嘴里却絮絮说了下去:
丽妃入宫的时候,黎氏还是皇后。黎文君的悍妒狠戾是出了名的,满宫惧怕。那样爱吃味儿的一个人,眼里揉不下半点沙子,就连帝君多看了几眼的宫女她都要找个借口拖出去打,更何况是个他从外头带回来的野女人?
咬碎银牙,断断容不下。
丽妃姜舒眉,算来也是段宫闱传奇。关于她得宠的机缘,众说纷纭,前后有过不下十个版本的说法。比较靠谱的一个是:那年秋天,沈大将军没了,元公主在家里服丧,整日以泪洗面。帝君挂念姐姐,去将军府探望。元公主见了帝君,心里高兴,便邀他一起去狩猎。姜氏当时是陪在元公主身边伺候的,自然一起随了去。原本是天家姐弟散心解闷儿,可谁想到了郊外猎场,一来二去的,帝君竟看上了这将门虎女!
姜氏的出身也还罢了,只是名分有些特殊。她原是武家女子,其父姜垣是沈大将军的部将——十多年前,姜家军在边关上的名头倒也叫得相当响。崇政八年白虎关一役,西临大败给了云国,姜垣镇守白虎关,誓死不降,率军顽抗,最终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于翠芜山下。听说最后是被敌军万箭穿心而亡,死状无比凄惨。白虎关收复之后,马革裹尸回朝,先帝闻听,动容泪下。特旨给予优抚……姜垣身后追封了爵位,也算是哀荣无比,可到底撇下了家中一双年幼的儿女,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念着旧日的袍泽之情,沈将军将这对兄妹收养在了自己府上。姜舒眉的哥哥姜焕,打小儿就跟着父亲习武,兵书战法都是稔熟的,也算是个少年英雄,十七岁上便立下战功,当了大将军帐下的先锋官。将军死后,姜焕自请出京,远赴边陲守关去了。
姜舒眉则留在将军府里陪着元公主。
她从小就在将军府长大,大将军待她如女如妹,沈府上下皆呼之为“小姐”。姜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又承大将军多年的教习,擅弄刀枪,武艺不凡,巾帼不让须眉,很有些女中丈夫的风范。
所以,才有那一日弯弓立马的临危不乱。
狩猎途中,帝君误伤了一头母狼,引来狼群的强势围攻。当时,扈从都在后面还没有跟上来,帝君身边只有元公主和少数几个侍卫。眼看着势单力薄,一行人被四面八方涌来狼群围得难以脱身,须臾间就要有性命之忧。千钧一发之际,姜舒眉忽然挺身而出,当机立断的射杀了头狼,震慑住狼群进攻的步伐,为大家博取到一丝转圜的时机。
随后大军赶到,绞杀狼群。危局化解,元公主出言嘉许,姜氏却并不居功,面不改色策马回营,不料才一转身,就正对上了帝君赞赏的目光——
也不知是这姜氏真笼络住了君心还是陛下故意借此事卖给长姐一个面子,总之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狩猎回城,帝君直接将姜氏带入了宫中。姜舒眉一进宫便是昭仪,夜夜侍寝,恩遇非凡。过了数月,忽然一道诏书下来,竟又越级封了丽妃。
敏珠一面梳着头发,一面细细跟云裳讲着这些宫闱秘闻。
姜氏能封妃,还跟黎皇后容不下她有关。
姜舒眉一入宫便遭到皇后的强烈反对。黎氏搬出宫规,引经据典,说国朝惯例,从没有武家女子入宫侍君的先例。不想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帝君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高祖帝的华皇后便是武家女子,随夫征战多年,屡立奇功。高祖帝在世时常慨叹说:我西临江山有一半是华氏打下的。”
“再说,就算没有华皇后这个先例,难道朕还不能开一个先例吗?”
皇后吃了瘪,从此不敢再当着帝君面多说什么,背地里却使出种种手段刁难折磨姜氏。这事情若搁在一般妃嫔身上也就算了,毕竟,有谁敢去跟六宫之主的皇后抗衡呢?还不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偷着把泪珠往背人处藏去?胆子大的,最多也就在承欢时跟帝君哭诉几句,吹两道枕头风也便罢了。
森严宫规压着,黎后笃定姜氏不敢跟自己造次。却不曾想那姜舒眉竟是个烈性女子,忍过一次两次后,便再不肯吃这种明亏。一日恼了,竟公然顶撞皇后——黎后正恨不能抓她错失严惩立威,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拍着桌子喊来两个心腹,要在宫门口杖责姜氏。
看见主子要吃大亏,姜氏的随从赶紧出去报信,可还没跑出瑶华殿,事情的变化就令所有人都傻了眼:姜氏不肯受刑,以理据争,两个太监又狗仗人势,不待皇后下令便恶声恶气起来,推搡中,其中一个胆大的,动手掌掴了姜氏。这一巴掌彻底惹恼了姜舒眉,盛怒之下,愤而夺刃,她竟当着皇后和众多宫眷的面,动手砍杀了两个掌刑的太监!
血色沿着白玉台阶蜿蜒而下,姜舒眉面色如常,一脸的满不在乎,伸腿一踢,两颗人头便骨碌碌滚到了皇后眼前。
黎文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骂姜氏“造反”,喝令内廷侍卫将她拿下。这次,姜舒眉倒是没有反抗,她从容的在太监的尸首上抹了抹刀上的血,抬手一指,冷笑着对围上来的侍卫们道:“有能耐在我姜家刀法下走上十招的,尽可以放马过来。”
血气未干,雪刃微寒。
傲倨的笑容中,森森的恐惧爬上众人心头。
姜家刀,沈家剑。皇宫侍卫有一多半曾经是大将军门下的弟子,而姜氏之父姜垣早年也曾做过内侍卫统领——纵是抛开这些情面不顾,有本事有胜算,他们也不能对内廷宫眷真下杀手。瑶华殿的侍卫长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竟无一人敢贸然上前。
双方僵持不下,事情闹大,终于惊动了帝君。
黎后又气又恨,心里又高兴终于抓住了大把柄,憋足了劲儿要置姜氏于死地。可她万万没想到,帝君才刚赶到中宫,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告状,那位前一刻还持刀杀人无比泼悍的姜氏,转脸就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窝在帝君怀里撒起了娇——
如何被人诬害,怎么被带到中宫严刑拷问,皇后怎么刁难,太监如何欺凌,自己又是怎样的忍无可忍才回手反抗,娓娓道来,一丝不乱。不等皇后人反驳,一叠声又大哭着说是掌刑太监以下犯上,趁机轻薄,自己实在气不过才动的手——被指正的人已经躺在地上,死都死透了,要到那里去对证?旁的人,见过这一场,吓都吓傻了,各自保命要紧,哪里顾得上反驳。只能由着她信口去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舒眉哭了一阵,抬手擦了泪,环顾四周道,“皇后要教训嫔妾,臣妾不敢不从,任由打骂。至多也就是辩解两句罢了。可是,这两个太监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掴我的脸——陛下且来评评理,如此奇耻大辱,难道我还要忍着?”
扭头又反问帝君一句,已然是有些不依不饶的撒泼:“当日你许诺过我什么来着?都忘了吗?难道说带我入宫,就是叫我受人欺负吃委屈来的吗?”
没人知道帝君许诺过她什么,但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恃宠而骄。黎氏紧紧咬着嘴唇,根根指节攥得发白,身旁的嬷嬷宫女也俱都是面色铁青。
陛下不发话,谁也不敢动。
帝后二人对峙良久,黎氏张了张嘴,欲要辩白几句,孰料帝君冷冷一笑。
“你是朕心尖上的人儿,谁敢委屈了你去?不过是两个不知好歹的下人,别生气了……莫说他们本就该死——就算不该,就算只是你闲了拿来出气杀着玩儿,一口气杀上二十个,朕也不管你。”
这话是说给姜氏听的,可自始至终,帝君的眼睛却一直望着皇后。
一番话生生惊得黎氏满身冷汗。到底忍不住气,磕磕巴巴反了几句嘴,“陛下,姜氏杀的可是臣妾宫里的人,陛下您连这种事都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