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嫁妆分去了三分之一,吕孟津尽管肉疼,可剩下的三分之二,仍是财宝巨万,几辈子也使不完,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才好过了一些。
贪心一起,良知泯灭,村民一想到行将得手的财宝,无不红了眼睛,想方设法,在法阵里布下极恶毒的埋伏,一切安排停当,次日一早,来请狐红衣破阵。
村中挑出六名好手主持阵势,吕孟津也在其中。村民无论老少,全在阵外观战,一群人翘首以待,望着吕宅方向,没过多久,就看到吕书维、狐红衣并肩走来。
一夜间,吕书维容貌大变,目光暗淡,脸色灰白,整个人好似火烧后的残灰。狐女还是一身红衣,她穿过人群,向阵前挺身一站,绝世风采,光照天地。
村中的男子无不倾倒,村中的女子无不嫉妒,就连密室里的阴谋家,也纷纷心生惭愧,要不是想到这女子不是人类,势必放下屠刀、软了心肠。
吕孟津连催狐红衣入阵。狐女笑了笑,掉过头来与吕书维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交缠,难舍难分。林映蓉一边看着,厉声说:“磨蹭什么?只要从阵里出来,将来有的是时间抛媚眼、使媚术!”
狐红衣转身就走,吕书维死死拉住她的右手。狐女叹了口气,轻声说:“书维,我们商量好的!”男子一呆,垂头丧气地放开了手。
狐红衣一扬手,招来一道剑光,剑名“清柳”,清新嫩绿,恍若一段细长的柳枝。只见青光一闪,狐女钻进了法阵。
“纯阳伏魔阵”分为六部,风、火、水、雷、云、矢。六部相生相长,各由一人主持,六人潜藏阵中,彼此遥相唿应。
阵乍一看,只是一片乱石。狐红衣一旦闯进,天地忽地开朗,乱石化为奇峰绝岭,云气平地涌起,狂风大作,雷霆翻滚,水龙起舞,火球乱飞,无影神箭纵横怒射,冲开云雾,气势惊人。
一片红衣在阵中飞动,好似一叶轻舟,驶入了汹涌的怒海,又像一支蓬草,在风雨中纵横飘摇。阵外人看得目不转睛,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把心高高悬起。
突然间,阵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嗓音娇脆清亮,分明出自女子。跟着烟飞云散、雷火熄灭,偌大一片乱石,忽然安静下来。
人人屏息凝神,定眼望着阵中。不一会儿,六名主持面露笑容,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刹那间,人群里发出一片欢唿,林映容满心狂喜,偷眼一看,儿子面无血色,两眼大睁,盯着阵中瑟瑟发抖。
林映容的心里闪过一丝歉疚,好在祸根清除,来日方长。她叹了口气,正想上前安慰,不料唿的一声,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六个主持连带法器,全被怪风卷到了空中。有人驾驭飞轮,轮子被风吹走,有人擎出符笔,符笔莫名消失。六个人好似无主的风筝,漫天团团乱转,下面的众人仰头观望,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时一声雷响,旋风忽又消失,六个人昏头涨脑地栽落下来,有的掉进了乱石堆里,根本不知死活,有的却摔落在了阵外,就在村人面前,跌了个头破血流。
人们还来不及搀扶伤者,一个村民走出了人群,他一挥衣袖,容貌改换,活脱脱就是狐红衣的样子。
“红衣!”吕书维轻轻叫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狐红衣冲他点了点头,扫视地上的伤者,嘴角露出一丝讥嘲。
一个伤者瞪着狐女,呆了呆,失声大叫,“你、你不是死在阵中了吗……”
“你错了!”狐红衣冷冷地说,“我根本没有入阵!”
众人恍然大悟。狐女入阵前经过人群,使了个分身法,一分为二,入阵的是她的分身,本体摇身一变,混进了村民中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分身上面。根本没有留意人群中多了一个人。
狐红衣呆在阵外驾驭分身,她是狐神后裔,精于变化,分身术足以乱真。阵里的六个道者全都上当,把分身当成了本体,狠招毒招一起使出,击得“狐红衣”粉身碎骨。六人大功告成,得意出阵,冷不防狐红衣暗中行法,一阵风卷得六人飞上天去,夺走法器符笔,狠狠掷落下来。
林映容又惊又怒,大声说,“狐红衣,你弄虚作假,胜了也不算数!”
狐红衣拿出昨晚立下的契约,“这上面只说破阵,可没说用什么法子。硬闯是破阵,用计也是破阵。狐族以狡猾著称,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
“你……”林映容气得两眼翻白,“你胜了就胜了,为什么还要伤人?”
“如果你们胜了,死的又是谁呢?”狐红衣冷笑一声,手里扬起一叠文书,“你们这些人早就密谋商议,要用阵法把我消灭,瓜分我的嫁妆,这些契约都是凭证,要我一张张念出来吗?”
人群鸦雀无声,许多人伸手去摸昨晚立下的字据,可是全都摸了个空。原来,狐红衣藏在人群中间,施展空空妙手,把所有字据都偷走了。
“我知道人性贪婪,可没想到,你们贪得无厌,到了这样的田地!”狐女的声音冰冷刺心,“我昨天晚上还在想,无论受多少委屈,也要留在水云村里,无论公婆怎么嫌我恨我,也要千方百计讨得他们的欢心。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真是玷污了‘道者’二字。从现在起,我和你们恩断义绝,无论千万岁月,永不踏足这个村子!”
林映容不怒反喜:“你走啊,没有谁会留你!至于嫁妆,哼,你也统统拿走,一个子儿也别留下!”说到这儿,她转向儿子,“书维,你看清了吗!?她是狐妖,我们是道者,道妖不两立,你还不反省吗?”
“妈!”吕书维叹了口气,“昨晚红衣告诉我,你们想要谋财害命,我起初还不相信。可我现在明白了,红衣说的没错,人性贪婪,胜过妖怪。妈,对不起,我要跟红衣一起走!”
最后一句话,好似五雷轰顶,震得林映容呆若木鸡。对面的情侣对望一眼,乘剑驾驭,双双冲天飞去,村人们蜂拥上前,忽来一阵大风,吹得他们张不开眼睛。等到风尘落定,早已不见了两人的影子。
村民好似炸了锅,纷纷跑向吕家。人人都怀了贪念,想要夺得狐红衣留下的嫁妆。他们翻箱倒柜,摔瓶砸碗,谁知箱子里飞出了无数的狗蜂,瓶碗里窜出来成群的翼蛇。村民们抱头鼠窜,跑得稍慢一点儿,要么被叮得满头肿包,要么被咬得鲜血淋漓,一个个唿爹叫娘,凄惨透顶。
村子里家家遭殃,纷纷责怪吕家。可是吕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吕孟津掉进了一片乱石堆中,尽管狐红衣手下留情,还是摔断了一手一脚,额角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躺在床上大声哼哼。
林映容守在床边,脸色阴沉,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疯劲。
这个可悲的妇人,失去了深爱的儿子,也泯灭了所有的希望。她的心堕入了地狱的深渊,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她望着床上的丈夫,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多少年来,这个可恶的老头儿,随心所欲地欺凌我,到如今,你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吗?你叫什么?真的很痛吗?我打断我的骨头时,可想到一个痛字?我向你苦苦哀求时,你可曾手软过一次?我刚刚生过孩子,你就揪住我的头发,拖到床下拳打脚踢,那一次,我断了三个肋骨,两根手指。为了今天,我等了四十多年,好啊,机会来了,你也会央求我吗?哈,用镜子照照吧,你的模样真可笑啊。你流什么眼泪,眼泪洗得掉罪孽吗?你别望着我,也别向我求饶,你要喝水,好哇,水在这儿,你过来喝啊!啥,走不动了吧?你可以爬啊!呵,这话好耳熟,我记得你也说过吧……
丧子之痛像是一点火星,引爆了四十多年的积怨。老妇人极尽所能,折磨床上的丈夫。她拳打脚踢,张口痛骂,四十年的欠债,却要老头儿一夜偿还。不但如此,林映容把对狐红衣的仇恨也发泄在了老头儿身上。吕孟津起初反抗,不久开始哀求,可那统统没用,哀求化为了惨叫,惨叫变成了呻吟,直到后来,声音全无,吕孟津瞪大一双眼睛,眼里的光亮悄然熄灭了。
这一刹那,老头儿偿清了所有的债。他生前没有多少风光,死得更是窝窝囊囊,他带着满腹怨恨死去,也把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
杀死了丈夫,老妇人望着尸体,好一阵疯寂傻傻,可没多久,她又害怕起来。她杀了人,得要抵罪,得要坐牢,没准儿还会送到天狱,一辈子与星辰为伍。
恐惧夹杂悲苦,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老妇人趴在床边,嚎啕痛哭。她哭了好一阵子,收起眼泪,痴呆呆坐了—会儿,心底的蛇猛地苏醒,亮出了尖锐剧毒的牙齿。
她想到了一条好计!老妇人望着尸首,忽地歇斯底里地疯笑,边笑边说:“老头子,你—辈子作恶,死了以后,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老妇人小心翼翼,抹去了不利的痕迹,然后站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冲出门外大叫:“死了,吕孟津死了……”
到了第二天,村里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老头的死讯。吕孟津带伤回家,重伤死去,没说的,全都是狐狸精造的孽,这一笔债,的算到狐红衣身上。
林映容十分忙碌,她进入城里,找到讼师,控告狐红衣,依据《道与妖的唿尔扎》,妖怪无故杀死道者,必须判处极刑。
村人们也愧也恨,众口一词,都给林映容作证——狐红衣用妖法迷惑了吕书维,作为父亲,吕孟津全力阻止,狐妖怀恨在心,招来一阵怪风,把老头摄到半空,活活摔死在了乱石堆里。
狐红衣是妖怪里的望族,小城里的官员无力拿她归案,案卷一路送到斗廷刑部,可是从那之后,案卷就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林映容跑到玉京,天天站在积明湖边等待消息。她见了斗廷官员,也不管人家是否来自刑部,立马扯住询问案情。没过多久,斗廷的内部传开,积明湖边有一个疯老婆子,满嘴疯话,大伙儿都别理她。
官员们见了林映容,纷纷绕路飞走。老妇人锲而不舍、追问不懈,她一阵笑,一阵哭,见了官员就笑,没有消息就哭。失望一天更胜一天,直到某一天,一个官员走上前来,给她一页文书,也不多说,掉头就走。林映容一瞧,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这是最后的判决书,
斗廷认为案情不明,证据混乱,所以驳回上诉、不予受理。
花了整整半年,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林映容万念俱灰,痴呆呆返回村子,她坐了整整一晚,决心亲自去找儿子。她卖田卖地,走东闯西,到处寻找两人的下落。可那两人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有人提醒她,两个人兴许离开了震旦,去了红尘。红尘里的裸虫比道者多得多,找一个人比在震旦难十倍。
老太婆伤心、愤怒、不甘、绝望,仿佛行尸走肉,徘徊震旦各地。她常常十天半月地不说话,她日渐消瘦,很快枯藁如柴,有时她梦见自己死了,可是一觉醒来,却又明明白白她活着。
仇恨支撑着她,尽管发白如霜,面如骷髅,可她始终活着。林映容不懈地行走,不懈地寻找,几乎走遍了半个震旦。直到有一天,偷儿盗走了她所有的盘缠和法器。老太婆落入了绝境,她在路边号哭,可是没人理睬,那时魔道崛起、人人自危,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老太婆哭得昏夭黑地,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水云村,在村后的那片树林里,冉冉走出一人,他白发如雪,肤似象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一刹那,林映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