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繁杂,时机紧迫。鲛人复国军从古墓里逃脱已经三天,再不赶快采取行动拦截便要逃出这片博古尔大漠——云焕来不及管这只小兽的事情,一手抱了蓝狐,便回身示意副将和队长上前。
“各位,复国军余党潜入大漠为患,南昭将军……”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正在被军士收敛的尸体,冰蓝色眼里有什么微弱光亮一闪,终归低声这样解释,“南昭将军力敌乱党,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将禀告元帅,为其请功,封妻荫子。”
所有军士默然低头,将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脸色黯然。南昭镇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将士中颇有声望。此刻将领的蓦然去世,在战士心中激起了愤怒和仇恨。
“那些鲛人呢?逃了么?”宣副将还没有说话,狼朗却忽然抢着问,“属下盯着墓门口,绝对没有一个鲛人逃出来!要不要进去搜一下?”
“那些复国军,是从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云焕看了这个年纪相当的军人一眼,冷然回答。怀中的小兽还在不停挣扎,呜呜低叫着,眼里滚落两颗大大的泪珠。
云焕不耐地抚摸着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蓝忽然间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里却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决不能让鲛人从水路逃走。传我命令,各处关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满半月饮水,封闭一切坎儿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将士,从库房领取毒药、给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让赤水变成一条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闪了一下,决然领了这个苛酷的命令。
蓝狐还在不安的挣扎,定定盯着火堆。云焕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力,将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边宣武副将身上,眼里忽然有一丝尖利的冷笑:“宣副将,南昭将军不幸殉国,目下空寂城大营的一切军务、都暂时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职之时我自会向元帅大人力荐你补缺。”
“多谢少将,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宣武副将大喜过望,伏地领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凄惨,那张脸上却没有丝毫哀容,只有一片终于要出头的喜悦。
云焕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摆摆手让他起来,吩咐:“立刻修书,让最快的飞鹰传讯给赤水下游驻守的齐灵将军——令他立刻关闭大闸,不许一滴水流入镜湖!”
“是!”宣武只觉精神抖擞,也不觉得沙地炽热灼人了,伏在地上大声答应。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将所有水文地图带过来,我要仔细看看地下水脉的分布。”云焕一手握着蓝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脱,一边吩咐。然而随着他和手下将士的交谈越多、小蓝的情绪便越烦躁,回头瞪着云焕眼睛里居然隐约有刻骨的敌意和恨意。
“湘,右权使。呵,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本事……”云焕没有留心到小兽的神情变化,只是看着大漠尽头的落日,眉间杀气弥漫。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带人去曼尔戈部村寨苏萨哈鲁,监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复国军,夜袭空寂大营?他们和鲛人是一伙的……给我细细拷问出复国军的去向!”
“是。”狼朗领命,准备退下。
此时,走了几步的宣副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拿出了一封信:“云少将,这是今日帝都用风隼带来的密信,要少将立刻拆阅!”
“帝都?”云焕一惊,认出了是巫彭元帅的笔记,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么不测?
他再也顾不上怀中挣扎的蓝狐,腾出手去拆阅那封信,手竟然略微发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尔当尽力,圆满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飞廉若截获皇天,功在尔上,情势大不利。好自为之。”
信笺开头,是简短的问候和鼓励,然而云焕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触怒智者,已服‘窃魂’,逐下白塔复为庶人。令姊连日陪伴智者身侧,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后几个字入眼,云焕长长松了口气,阴云笼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帅和姐姐大约是怕远在西域执行任务的自己担心,才紧急寄来了这封密信罢?告诉他帝都的情况并不曾恶劣到如传言描述,好让他安心完成任务。
随手将信扔入篝火销毁,云焕转过头。那个刹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灭跳跃,舔着架子上放着的铁钩。钩上的鲜肉烤得滋滋作响,油滴了下来,香气四溢。而旁边的架子上悬着几张新剥好的狐皮,撑开来晾干,挖出扔掉的内脏团在底下。从他手中挣脱、苍老的蓝狐拖着脚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旁边,嗅了嗅,转头看着这一群军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战士都诧异地看到少将脱口惊呼,向着烤肉架子踉跄走了几步,却停住。
毛色已经发白的蓝狐蹲在一张张撑开的皮毛中间,定定看着一群军人中的统率。仿佛终于确认了云焕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低低呜咽了一声,漆黑的眼睛里滚落两滴大大的泪水。
“小蓝……小蓝。”云焕陡然间明白了小兽如此躁动愤怒的原因,那个刹那只觉被人当胸一击,不自禁地单膝跪倒在沙漠上,对着那只远远望着他的沙狐伸出手来,“小蓝。”
蓝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装少将片刻,终于缓缓拖着脚步走过来。
“小蓝。”看着那一双兽类的眼睛,云焕只觉心里的恐惧胜于片刻之前,脱口低唤,满怀忐忑地看着蓝狐一步步走向他,眼里居然隐约有祈求的光。
蓝色的闪电忽然再度掠起!
在众位将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只狂性大发的沙狐蓦然窜近、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云焕颈中!然后在一片拉弓搭箭声中,闪电般奔远。
“少将!少将!”宣副将吓了一大跳,连忙过来,“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的脸色之可怕、让宣副将所有献殷勤的话都冻结在舌尖上。
“谁干的?谁干的!”没有去管颈中那个流血的伤口,少将忽然咆哮起来,霍然回身盯着一干镇野军团战士,将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妈的都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混帐,都给我滚出来!”
那样盛怒的咆哮让所有士兵噤若寒蝉,迟疑了片刻,终于有几个负责伙食的士兵战战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结结巴巴解释:“我们、我们猎杀了几只沙狐,想当作……”
“混帐!”根本没有听属下解释,云焕在盛怒中拔剑。杀气弥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顾三七二十一,少将挥剑辟头就往那几个吓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这样夺去他最后仅剩的东西!……该死!该死!这一群猪!
凌厉的白光迎头劈下,几个士兵根本没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剑光迎面而来——然而,“叮”的一声,云焕只觉手腕一震、刹那间他的三剑都被人接住。
“少将,请住手。”格住云焕三剑的居然是狼朗,一连退开了几步,沙漠之狼的队长胸口也是血气翻涌,却将下属拉到了身后,定定看着帝都来的少将,“请问我的士兵犯了什么律令?要这样格杀他们于当场?”
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是惊人的,居然军中还有人能接住?
气息平匍,云焕眼里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没有诘问的权力。狼朗队长,退下。”
“猎杀沙狐犯法么?”狼朗却不顾一边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将,寸步不让地反问,握剑的虎口已经裂开流血,“没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将所养的……我的属下没有任何错误,我不能容许少将随便杀人!”
“好大的胆子。”云焕冷笑起来,“军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条:以下犯上者,死!”
“杀我,可以。但空寂大营镇野军团中,必然军心溃散!”狼朗并不退缩,注视着帝都少将杀气四溢的眼睛,低声,“在这种时候,我想少将并不会笨到自断臂膀的程度吧?”
长久的沉默。两个军人静默的对峙中,血色夕阳蓦然一跳,从大漠尽头消失。
砂风骤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肤。
“有胆识。”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小队长,云焕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么轻贱的。”狼朗平静地回答,松开了握剑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满手——方才虽然格住了云焕杀气彭湃的三剑,他却已经竭尽全力。
“能接住我三剑,不简单。好,先放过你们几个。”云焕压下了眼中的杀气,对着惊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后下颔一扬,问,“你叫什么名字?”
“狼朗。”队长回答,镇定而迅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第六队队长。”
“沙漠之狼?”云焕微微点头,忽然一划手、将那几张大大小小的兽皮扔到了火里,眼里神色冰冷,“——给我带着你的人、立刻去曼尔戈部村寨苏萨哈鲁抓罗诺族长和他两个女儿!他们包庇鲛人,一定知道复国军的去向,给我不惜一切拷问出来!”
“是!”仿佛丝毫没有记住方才剑拔弩张的交锋,狼朗只是屈膝断然领命,然后挥手带着属下大步离开。云焕静默地站在原地,挥手让凑上来的宣副将退了下去。
暮色已经笼罩了这一片旷野,砂风凛冽。少将在寒冷的薄暮里静静望着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只蹲着的蓝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一声不响地转过了头,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身的小蓝,是要回到墓中去长久的陪伴师傅了罢?那样黑的古墓,没有生气、没有没有风和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门外呼啸的砂风,伴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那样黑的古墓……会不会和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地窖一模一样呢?
云焕闭了闭眼睛,笔直的身子蓦然一颤。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手,从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经烤得发焦的肉串,凑近唇边,轻轻咬了一块下来,机械性地咀嚼,喷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终归,什么都结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处,云烛只听见自己极力压低的呼吸细微地回荡。
没有其他丝毫声音。
如今外头是夜里还是白天?已经跪了一日的脚已经麻木得没有丝毫感觉,然而她不敢动。黑暗隔绝了凡人的所有视觉,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观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从云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冲入神殿求情以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这漫长的、没有日夜的黑暗里,智者大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示意她离开。云烛只有同样默不作声地跪在黑暗里,陪伴着这个莫测喜怒的帝国缔造者。长期的不眠不食,让她不得不用起术法来维持着神志。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凌驾大地之上的伽蓝白塔顶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到过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那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广漠里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务?可曾夺回如意珠?如果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后必将面对严酷的处罚。沧流帝国的军令,向来如此不容情——那是因为当年订立它的巫彭元帅、本身也是个严厉冷漠的军人吧?
不过,自从云家从属国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