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和尚一笑,“丫头乃主子的手、眼、嘴是也。”
子钰一楞,不再答话。
了无看着她,眼中忽流露出悲悯的神色,“痴儿,痴儿,你本是此中人,缘何在外逛了这许久?!”
子钰看着他,觉得这干瘦的老僧便如一颗千年的人参般,再看他那目光,轻轻投来;那里面的慈悲之意却甚重;忽觉有些承受不住,便低下了头去。
杜兰听那老僧所言,却有些不耐,“大师,您莫要再说了,我家小姐身份尊贵,怎可能是什么佛门中人?”后半句因是忌讳,便没说,只在心内嘀咕,老和尚胡说八道,若真如你所言,岂不要出家做了姑子?
了无一笑,“施主,佛门既在俗世里,俗世中便可处处见佛。”说着转向子钰,“便是在施主的心中吧。”说罢再行一礼,缓缓离去。
了无离去后,众人都不再说话,只听窗外雨水如注泼下,反衬的屋里更静。因了无刚才的那番话,那临窗的两人,便不时往这边看来,过了一会,方才说话的那人又半叹道,“此处果然不再清净,了无大师也……哎!”
说罢忽觉后脊一战,抬头一看,对面那坐着的女子看了过来,她身着雪青长袍,面敷薄纱,只露出一双杏眼。此时虽正值盛夏,他却觉那目光如雪水一般扎凉。
那人对着这一身冰冷的女子,却又有些发热,额间冒汗,刚要抬袖擦拭,却听她开口说道,“这屋子里,最不清净的,便是阁下吧?”
此话一出,杜兰噗哧笑了,小顺虽不大懂,也跟着嘿嘿傻笑,那人红了满脸,一看对座,居然也隐隐含笑,想要发作,却见那女子又背转过身子,若无其事的喝起茶来。
那人一个拂袖,扬长而去。
对座的那人此时却走上前来,作揖道,“小可湖州霍思无,见过小姐。”
杜兰扮个鬼脸,笑道,“这位先生也想找不痛快?”
霍思无一笑,“今日得与小姐在此相遇,也是有缘,又何必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小顺却上来了,“勿那书生,谁跟你有缘?说话不掂掂自己的分寸!”
“不得无礼,”子钰止住了小顺,“这位霍先生是举人,你下去吧。”
那边老王见状,也止了上前的步子。
子钰转过身,一个手势,霍思无便在她对面坐下。
子钰见他眉疏目朗,目光灼灼,虽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却自有一番天清地阔的境界,便存了几分好感,问道,“已是七月,恩科早开了榜,先生为何却还流连此地?”
霍思无见她虽一女子,谈吐间却不带丝毫拘泥,反带着几分辽远,更是称奇,当下笑道,“小姐聪慧,小可今年未能得中,盘缠又用光,说不得,只好与王兄寄居此地,卖些书画来积攒回乡盘缠。”
子钰知这恩科三年一开,寒窗数十年,只为这一榜,许多举人为中与不中,都丧尽心魂,此时见他不中却轻描淡写,且眼观这霍思无,不过二十出头,在举人中,也算是极年轻的了,当下颔首道,“先生好心境。”
霍思无一笑,“非我想得开,开榜之日,实也颠倒了数日,只是时运未至,强求不美,又何必黯然伤了自己心魂?”
子钰沉默半晌,笑道,“先生有话。”
霍思无见她端坐对面,一双眸子,透出无限聪灵狡黠,面皮不觉一红,叹息道,“小姐必为京里贵人,岂不知如今恩科被谁把持?要中又需多少孔方兄(指银钱)?”说罢抬首,“如此不中也好,我就不信,这过得三年,朝政还被他丁家左右!”
一时两人都沉静下来,霍思无见对方无语,面容姿态又冷清了去,不觉有些后背出汗,暗道自己唐突,都不知对方是何身家背景,就说的深了,再一想,自己一个穷举子,又有何怕,便又从容起来。
子钰见状,问道,“先生是湖州人氏?可认识房三先生?”
霍思无略惊,经了刚才,想到终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拖累他人,因此沉吟不知如何作答。
子钰笑道,“先生不必紧张,”说着转身吩咐了杜兰两句,又对霍思无道,“我看先生器宇轩昂,拘于此地,太浪费了,今赠先生纹银十两,请先生速速归家。”
小顺这边已把银两摆到桌上,霍思无惊讶万分,看着对面,“小可并不是这个意思……”
“呵,这自然不是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子钰端起茶杯,“我等三年后先生的好消息。”
霍思无看着桌上的银两,再抬头看看对面沉静而坐的女子,心潮涌动,咬咬牙,“还敢问小姐芳名。”
子钰沉默片刻,解下外袍上坠着的一个青玉环,命杜兰递上,“先生,相逢不必相识,我已知道你姓甚名谁,三年后若先生得中,必找得到先生。”
霍思无接过玉环,心中澎湃,他本是洒脱之人,今日奇遇,本也实存了些才子佳人的念想,但此时见对面女子气象万千,只觉刚才所动的那点心思,实玷污了她去,而待到她解玉相赠,心中则更生出伯乐知己之感,这感觉是超出了性别的,哪还有半点琦思?当下握住玉环,抱拳躬身道,“某必不辜小姐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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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宁王府,已是午时之后了,子钰本欲仍从出来时的偏门悄悄回去,没成想刚进了偏门就上来一婆子,“宜人可回来了,快去娘娘那边吧。”说罢就走了。
子钰见她眼生,又猛不丁这一句,心内不由打鼓,不知是去还是不去。春喜上来耳边说道,“宜人,这仿佛是王妃那里扫院子的孟婆子。”
子钰点头,想了一下,对他几个说道,“今日都是我要出去,与你们无关,等下莫要逞强讨罚。”
一行人匆匆来到王妃素日与管家娘子们议事的小院,子钰见从院门到内堂,一路走来,众仆从各个敛眉垂手,肃然静立,便知有些不好,进屋一看,果然不仅郑氏,连邱、于二妃也在,屋内下首跪着一人,正是马嬷嬷。
子钰忙上前跪下,“子钰错了,请娘娘责罚。”
郑氏本欲她来,好生发作一番,未料她上来便直接认错,一时到不好光火,沉了脸道,“你哪里去了,”见她裹在身上的雪青外袍和裙底均溅着点点泥泞,厌恶道,“你这个样子,哪还有半分王府命妇的体统!”
“嗤,”原是于氏,听了这话,似未能忍住。郑氏藐了她一眼,她忙端了茶杯稍作掩饰。
子钰深深低头,“是。”
郑氏又教训了几句,方道,“你那院里的几个下人,老的老,小的小,不能成事,依我看,还是换过。老马家的,居然不知主子行踪,今日最错,还是撤了吧,明日我另选个老成稳重的,与你看院。其他各人,自到谭家的那里领罚。”
子钰此时心内大惊,抬头看郑氏面色木然沉着,知她是有备。心内电转,按理,她既然当众开口,自己一个妾室是最好不要硬抗的,过后旋转方是最妥。但,这是马嬷嬷呵,近一年的相处,彼此之间早非主子与仆从的关系,而是一半的亲人、一半的家人,又怎能用一般仆从的方法对她?想到这里,子钰咬牙叩首道,“今日都是我的不是,子钰愿以禁足代领一切罚过。”
郑氏素日观她,最是谨慎懂事的,万没料到她今日竟然抗上,还未发话,忽听于氏凉凉说道,“禁足?妹妹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若娘娘又叫你去了,我们还敢违逆了不成?”
郑氏一听,更加火大,沉了脸不再作声。子钰知自己心急说错了话,但此时已是多说无益,忙再叩首,伏地不起。
郑氏着实不料她如此倔强,正思量处,忽听人道,“王爷来了。”
几人连忙都站起行礼,郑氏让青廷到主位坐了,自己坐到下首。青廷看了邱、于一眼,“都坐下吧。”见她二人坐了,又指着下面,“还有你。”
几人均是一愣,但王爷发话,早有人拿了团凳过来,扶子钰坐下。
“王爷,”郑氏有些不是滋味,刚要说话,却听青廷板着脸沉声问向子钰,“你可知道错了?”
子钰一听,便又要起身,青廷声音更多了几分斥责,“动不动就站来跪去的,哪有做主子的样子?”
“是,”子钰低头,但仍站身说道,“今日妾身有错,并不敢坐着答话。”
青廷“嗯”了一声,又道,“你既然要出去,回了王妃,岂有无故拦你的道理?这样悄没声响的鬼祟行事,不成体统!”
听他严厉,子钰忽就有了泪,只垂首盈在睫毛里不敢掉落。青廷又问,“怎不说话?”
“是,”子钰强忍住泪意,喑哑道,“妾身今日是去给故去的姐姐上坟,因怕犯了府内的忌讳,走时并未对嬷嬷说,只求只罚我一人,莫要责罚嬷嬷。”
青廷见她一身尘土雨气,想是大半日也走得倦了,可还是撑着声声为下求情,而此时那双目含泪,都掉了几颗还不自知,只拼命哽声忍着,站在那里,犟犟的,也俏俏的,不禁肚内好笑,但脸上仍严肃十分。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对王妃道,“你看呢?”
郑氏哪里还能说什么,欠身道,“全凭王爷做主。”
“从明日起十日,你每日到王妃处问安时,需聆听王妃教诲半个时辰,”说着转向郑氏,“她年龄还小,你需好生教导。”说罢起身,“都散了吧。”
众人走后,于氏磨蹭上前,她自己一心的酸火,再看王妃木着脸,想是心内也烧得不轻,凑上前去,“姐姐莫要怪王爷偏心,你只看她刚才那副勾人的样子,啧啧……”
郑氏听她说的龌龊,偏过脸去,于氏环顾左右,又凑上来,“这也难怪,这位原先……”
屋外大朵的雨云又腾上空中,虽还是正午,这屋内却一下子黑了去。
马嬷嬷一边服侍子钰沐浴,一边垂泪道,“宜人不必为了我与王妃难看,不值得。”
子钰实不习惯沐浴时别人在旁,但知马嬷嬷此时敞心敞肺,万不能冷生,遂把身子往桶里缩了缩,轻声道,“那嬷嬷说何事是值得呢?”说着看向她,诚挚道,“这院子,和我,都离不开您!”
马嬷嬷老泪点头,“老奴明白。”帮她添了点热水,接着道,“王妃今日说是偶来,怕也是盯着这边好久了。王爷喜爱您,招别人的眼啊,您日后万事可都得小心再小心。”
子钰一时烦闷,叹息着滑入浴桶。
晚间青廷来了,见子钰一袭薄衫,头发半干的披在身后,正和杜兰春喜两个打着络子。轻咳一声,杜兰等见状,忙道个安出去了。
青廷抚过她头发,皱眉道,“怎么披着头发……”子钰自小头发不甚丰厚,做不了繁杂发式,正是她爱美女儿之心的一点心病,此时听他所言,以为不美,当下嘟起了嘴,“左右王爷都是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走开。”
青廷见她小女儿娇态,爱不禁的,揽过她肩膀,笑道,“我哪里敢嫌你?你本来身子就凉,怎还可以这样湿漉漉披着。”说罢捻来抗几上丝缎,要给她挽上。
子钰见他笨手笨脚的半天也挽不上去,抄手夺过那丝缎,娇嗔着转过身子,“好笨的王爷,”一边挽着,红霞早又悄悄染上。
青廷见她抬手间,因本是夏日,所着纱缎就薄,此时衣袖滑到手肘,露出晶莹的一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