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妇嘴角一蔑,“哪里比得上亲生的!”说罢瞪了她一眼,“总之,这两位,都是府里头顶尖的人物,你见着哪边院里的人,都给我绕着走,听见了吗?”
小丫头抚手笑道,“知道啦我的好嫂子,我们这样的,哪够得着呢!”
中午跟大家伙好生热闹了一翻,子钰未免酒有些多了,小寐片刻,醒来时却不见屋内半个人影,刚想唤杜兰,却见帘子一掀,青廷走了进来。
她春睡刚醒,面上还有些未开的朦胧红晕,衣衫也是凌乱的,此时见他,又羞又喜,忙就要起来,一边扶着鬓旁,“哎呀你怎么来了。”
青廷到没有止住她,转过身给她倒了杯茶水,塞到她手中,“快起来!”
子钰正有些口渴,把水接过喝了,一抬眼,他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喝水,她不由大羞,心内极乐,抬眼巧笑,“怎么我喝水也好看么?”
青廷笑不言语,轻啄她眉头,起身唤杜兰来给她梳妆。
原是他弄了一条游船,带着她与两个孩子,并一个葱花儿,往禁城旁边的北海皇家园子,游湖来了。
祉昇一路上掩不住的兴奋,他刚过七岁,正是男孩子最最淘气的年纪,加之从小父母疼宠,因此虽人前时时保持着王府公子的派头和家教,但在亲人面前,特别是当着子钰的面,却是原形毕露、极尽调皮之能事的。
月华年纪渐长,表面看,比小时候的冷冷淡淡是好些了,但子钰听说,她在宫里曾对一两个不知如何犯到她的宫人,责罚的极重,虽贵妃帮着掩盖,还是被和帝发现并训斥了,便知这小小孩子的内心,戾气仍是甚重。
春日里游湖,实际并无多少景观,只是这天色明媚,身边又有至亲至爱的亲人相伴,实在是去哪里、在哪儿玩都是快活的。子钰靠在青廷胸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闲话,孩子们都打发去了外舱,便觉这春日慢行,恨不能再偷得几许时光,永远如今日这般。
月华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她的娘亲,伏在宁王的胸口,微抬着脸,舱内薄薄的光晕温柔得顺着她额头描绘着她柔美的侧影,宁王正与她对视,平素严俊的脸上也是浓到化不开的暖,他说笑着什么,右手还在身前的案上滑动。
“你这样,我怎么画……”
青廷话音未落,子钰却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月华,她忙直起身,向楞站在那里的小女孩伸出手,“过来,月儿。”
月华轻轻走上前,被娘亲揽到怀里,往案子上一瞧,原是一副未成的仕女图,画的,正是子钰。
子钰凑到她小脸边上,笑问,“像不像娘?像不像月儿?”说着转向青廷,“嗯?”
青廷望着月华酷似子钰的那张小脸,心内复杂。他几乎从未正视过这孩子,其实随着岁月增长,月华的容貌,虽还是极似母亲,但那表情神态,却越发得与父亲一般,小时候只偶尔才能被发现的相似,如今却时时出现,不容置疑。
小家伙不说话,青廷瞥见子钰恳求的目光,只得正正嗓子,问道,“怎不与弟弟他们玩去?”
月华还不言声,子钰摸着她小小肩背,柔声问着,“月儿,父王问你话呢?”
月华张了张嘴,子钰又嗯了一声轻轻鼓励,她抬头看着青廷,刚要说话,忽听咚咚咚一阵脚步乱响,祉昇大笑着跑了进来,滚到青廷身边,抓着他手臂,“父王,父王,我刚才抓到了一条大鲤鱼!!”说着又一把拽住月华的手,“姐,跟我来看,葱花儿也抓了一条!”
青廷不自觉间柔和了面色,看到祉昇的半截衣袖已湿,吩咐道,“玩水时注意些,别闹了病让你娘担心。”
祉昇重重点头,斜着身子扯着月华,“姐姐,走么!”
月华就着祉昇的手,轻轻向青廷二人福身,“娘,王爷,月华先告退。”
到了舱外,祉昇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好奇得看看月华,问道,“姐姐,你怎么从来没叫过父王啊,他是我们的父王,怎么还叫王爷?王爷,是娘亲叫的!”
月华瞅了他一眼,脸色黯了下来,眉头也微微皱起,祉昇来了劲,他进了学,读了书,开始以小男子汉的身份教训起姐姐,“万事以孝为先,姐姐也是读过书的,怎会不知?既然知道,怎么能不称呼自己的父王呢,姐姐,你不会都没叫过爹爹吧……”
他叽叽呱呱还要再说,却见月华红了眼圈,祉昇一见慌了神,冲桦此时恰过来了,见状猛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欺负郡主?”
祉昇也急了,抛下月华,与冲桦扭打起来,“她是我姐,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冲桦小祉昇一岁,身量也比他矮一个头,此时却像一头小牛,毫不退缩,祉昇本没有真想打架,但无奈冲桦认真,也上了劲。
两人扭到一旁,早有侍卫赶过来,一时又惊动了舱内的青廷子钰,训斥哭闹,好不热闹。月华却走到游船的栏杆前趴下,想到刚才祉昇的话,眼泪不由流出,是啊,她长这么大,还没叫过爹呢!
寂寞深宫终成灰
作者:梦见稻谷
前有豺
为自己身世感怀的,远不止月华一人。
太子谢祉炆,今年已有二十岁,早在四年前,便奉和帝之命,娶了两朝老臣、前内阁首辅方憬诚的孙女方氏为妃,另,遵循大荣的规矩,开牙建府,搬出了皇宫。
祉炆幼时便被封为太子,师从当代大儒,打小被以“圣主”的标准进行培养,和帝对其期许颇高,是以早先在处理丁家的问题上,多有偏颇。
自太子成年以来,历代太傅、重臣,对他的评价都是良善、仁厚,听多了,令和帝烦恼的是,这些话中实则都暗含着软弱、迂腐的意味,所谓物极必反,在这里,却有了另一番解释了。
太子妃方氏进屋,见太子立在大开的窗前,对着外间的一丛茂竹,他略显单薄的双肩微微垮着,看样子,已是又站了多时。
方氏轻叹一声,缓步上前,拿起一件袍子,柔声道,“殿下,风凉,小心着了冷。”
太子转过头,对上她娴静温柔的面庞,他是一个善良平和的人,甚至有些清心寡欲,自大婚以来,却与这原配的方氏举案齐眉,很是情深,是以除她之外,府内只摆了三两房姬妾,这亦是和帝对他不满的另一桩事体。
方氏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不好明劝,太子握着她手,两人一时竟有些沉默。过了半晌,还是方氏先故意放松了语气道,“听邱公公说,皇上的身体,好得多了。”
太子一窒,却转过了身。
四年夫妻,方氏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了解,当下有些惊慌,脱口道,“殿下!难道您,还要去那里么?”
太子的脸上带过一丝痛苦,“那是我的母后!”
方氏大慌,扯住了他的衣袖,“可是皇上为了这个,已经大发了脾气,莫不要说如果贵妃娘娘知道了……”
太子面色潮红,声音也激动起来,“可她是我生身的母亲!我怎么能想象,儿子贵为未来大荣之君,母亲却栖身于那黑压压冷冰冰的冷宫,疯疯傻傻,连最基本的衣食,都没有保障!”想到那日所见丁皇后冷宫内凄惨的样子,他眼里不禁流下泪来。
方氏也陪他泣了一会,还是劝道,“可皇上不爱听这些,还有贵妃娘娘,如果知道了您不仅去探望娘娘(指丁皇后)过几次,还,还向皇上进谏将她放出,她会怎么想?殿下,您得三思啊!”
这事还得从八年前丁家祸事说起。丁家倒台时太子年幼,尚有些懵懂无知,且贵妃当时肃杀坤宁宫旧人,因此虽说丁皇后一直幽居冷宫,但皇宫内外对此都是讳莫如深,太子也一直以为,丁家祸事后,母亲已经因病而故。
直到两年前,机缘巧合,一个侥幸逃脱的坤宁宫旧奴不知从哪里冒出,告诉了太子,他的母亲丁皇后,不仅没死,而且一直就栖身在离他不远的冷宫!那旧奴还说了许多,包括贵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利用宁王府构陷丁家、陷害丁皇后,等等等等,太子闻言,顿觉自己一直以来依存的世界,刹那间倾覆了干净。
两年前,太子在隐秘的安排下,见了丁皇后一面,后来又见了两三次,今年开春,眼见其身患疾病,不得救治,是以一时冲动,便进言和帝,希望将其从冷宫内放出,父子之间有了激烈争吵,才引发了和帝的病症发作。
方氏又苦劝了太子半日,才令他打消了再去冷宫的念头,但他还是吩咐了亲信仆人前去送药。方氏回到房中,想到父亲方敬儒先前所言,终于提起笔,写起信来。
说话间已到了六月。
这日天气闷热,空气中凝结着潮湿的水汽,却不下雨,闷的人透不过气。
午后时光最难打发。天热,睡不安稳觉,邱氏便带了女儿碧萌房中做些女红针线,娘儿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也近了晚膳时分。
望着女儿垂着脖颈认真的样子,邱氏不由有些恍惚,碧萌一抬头,看到母亲这般神情,面上带了询问之色。邱氏一笑,“无甚,只一转眼,你也一十三岁了,早则一两年,迟则两三年,你父王也该给你寻个婆家,”见女儿羞红了脸,自己笑容里却带了几分落寞,声音也愈轻,“只是到时候,娘就更没个伴啦……”
碧萌刚要说话,却听见门外声响,紧接着帘子一掀,邱氏一见,来了个稀客。
来人却是铮铮。邱氏有些奇怪,她们俩一直无太多往来,特别是郑氏亡故之后,本该她来接管这府务,但她一则无才,二则怕事,所以便向青廷告了饶,全交给了铮铮打理。而虽如此,邱氏却并非是个不明白的,眼见着对方是个爱声气的,自己的位份名义上却高过她,便时时与她避开,省的两下里难做。
然则今日,邱氏见铮铮面带几分殷切,笑的欢喜,又是主动上门,便打发了碧萌,只看她有何话说。
果然,坐不多时,铮铮便奔了主题,邱氏闻言,有几分吃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处,又听丫鬟报说,青廷来了。
青廷进屋时,见到铮铮,也有些意外,她两个早站起了身候着,此时见他神色,铮铮先笑开口道,“妾身今日来找姐姐,却是有一桩喜事,本想先问问姐姐的意思,可巧王爷来了。”
青廷嗯了一声,坐下了。
铮铮看了邱氏一眼,便继续,“到下个月,祉烨便也满十六岁了,妾身忖度着,不如早些为他筹划一门亲事,今日里听说邱爵爷的大女儿,正是刚满了十五,我这急性子,便先来向姐姐打听了。呵,若有何不妥的,王爷可别说我!”
这两年,铮铮打理府务,很是尽责,她未出阁时本就是当地的百花之首,嫁过来之后的几年有些消沉,而自当家之后,便如那拨了乌云的日头般,慢慢又流露出未出嫁时的光辉来,说话行事,亦愈加大方有度。
青廷转向邱氏,“你的意思呢?”
邱氏不置可否,含混答道,“妹妹提的突然,我一时也……或者先问问哥哥?”见青廷不语,又加了一句,“全凭王爷做主!”
铮铮见状,笑道,“都怪我,确是性子太急,想起一出是一出,这里先给姐姐赔罪了。”说着福了一下,邱氏忙将她扶住。
青廷点点头,对铮铮道,“祉烨的婚事,是时候想想了,你能主动想着,很好。但不急在一时,多圈出几家来,他是长子,孤要给他挑一门最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