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云深主意已定,这一次却是高放没有给他自作主张的机会。
信白站在不远处看到自己儿子和那魔教妖人牵扯不清,再想想这两个人居然就在朗月山脚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住了不知道多久,岂不是日日都十分危险?!清风剑派的防范竟然已经疏忽到了这种地步?!
信白怒喝一声,向著身後弟子命令道:“把信云深拿住!把那两个魔教妖人给我抓起来!”
清风派弟子闻令而动,一队人刚刚往前冲了几步,却见前方形势陡变,原本和那魔教妖人亲密无间的小师弟竟然被那妖人制住。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僵在原地。
高放一手拿著一柄匕首,一手掐住信云深的脖子。信云深一愣,轻声道:“小放?!”
高放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你配合一下。”
信云深从一开始就乖乖被他押制,配合得不得了。否则以高放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制得住他。
高放高声道:“想要这个小子活命,就都退後!”
信白摇头叹息:“我就知道会如此!孽子,你看看你作的什麽孽!今日你总该看清,魔教妖人就是这麽薄情寡义之辈!”
高放一边挟著信云深往後退,一边用眼神示意君书影先走。
君书影与他的默契非同一般,当即对他点了点头,便从院子的偏门离开。
有几名清风派弟子想要去追,高放将刀刃往信云深脖子上狠狠一压:“都不许动!”
信白一挥手,让弟子尽数退下,也不管君书影已经逃走,只是看著高放。作为一个父亲的直觉,只是看到刚才那一番表演,他便知道眼前这个魔教妖人才是与自己儿子牵扯不清的。
高放挟著信云深慢慢往院门靠近,信云深刻意地用身体掩护他。
他没能保护高放,便只能这样助他逃走。这的确是高放所说的最稳妥的办法,不需要打架,谁也不会受伤。可是越是靠近那道门,信云深心底的难过与不安就莫名地多出一分。
好像已不单单只为逃这一次,他分明是,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小放……”信云深借著衣袖和夜色的掩护,用手指轻轻地触摸著高放的手,声音中满含委屈和恳求。
高放於全神戒备中恍然了一瞬。
他太了解信云深了,所以信云深只是这样唤他一声,只是这样轻轻地触摸他,他就能感觉到少年浓浓的不舍和伤心。
他是猜出了自己的企图麽?!他确是希望在这一场戏以後,在他跨出那道院门之後,将二人的关系彻底割断。
信云深不可能放弃清风派,信白也不会容忍他这个“欺骗”他儿子的魔教妖人。今日他便还信白一个原是天真无邪只是被魔教妖人欺骗愚弄的好儿子,从此以後他和这名门正派世家公子再无任何瓜葛。
高放挟著信云深渐渐退到院门边,他低头在信云深耳边轻笑道:“你这聪明又自私的小东西,等你以後身居高位三妻四妾的时候,你还要记得我哦。”
信云深是何等聪敏之人,高放什麽都没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此刻听了这番话,哪还会不懂高放的企图。
“小放,我不要──”
信云深扭头急著辩解,鼻端却猛然闻到一股异香,他冷不丁地吸了一口,瞬间软倒下去。
高放将昏倒的信云深往信白的方向一推,转身跑出了院门,跑进山林之中。
君书影留下了天一教的特殊记号,高放循著记号追上了他。两人相扶相持在密林中一阵猛逃猛窜。君书影内力被压制,且身子沈重不方便,他又是一个毫无内力的,两人奔逃半个时辰,便已经气喘吁吁,力气难继。
高放本以为晕倒的信云深能拖住信白一时法刻,没想到这老家夥倒是十分干脆,将自己儿子托付给手下,自己却对他二人紧追不放。
“这难缠的老家夥!”君书影停下脚步,扶著树干大口喘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他抓住,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君书影逼迫高放拿出可以在瞬间激发服用者内力的药丸,拼力提著一口气,拖著沈重的身体与信白周旋。高放对信白也不敢使用致命的毒药,只能从旁干扰,却完全帮不了君书影什麽。
及至楚飞扬赶来,高放才终於松了一口气。
一边是至亲恩师,一边是心爱之人,哪一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楚飞扬站在中间有多为难自是不消多说。
高放在一边看著,竟无可以相助之地。但至少楚飞扬执意护著君书影,他便已放心了大半。
哪知事有陡变,君书影想要偷袭信白,竟被楚飞扬一掌击开。楚飞扬带著他二人逃离信白之後,君书影虚弱至极的身体终於再难撑下去。
“教主怕是……要早产。”高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连著心尖一起轻颤,心头全是害怕。
竟然在这麽狼狈的时候,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刻,他再是医术高明,也禁不住手脚颤抖。
但看著楚飞扬比他还要手足无措的样子,高放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他是大夫,他若有一丝动摇,初为人父的楚飞扬也不会比其他男人高明到哪里去。他镇定地指挥楚飞扬打著下手,端出自己最骄傲的一面,是安抚楚飞扬,也是安抚自己。
直到婴儿呱呱坠地,高放将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时,他仍旧感觉到如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这是──教主的孩子,是和教主血脉相联的最亲密的孩子。
第二十八集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恐怕是高放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个夜晚,浸染著血腥与眼泪的苦涩。只不过鲜血能在满月下肆意挥洒,他的泪水却惟有独自咽下,甚至无人可以倾诉。
楚飞扬当夜便弄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将车厢里面尽量垫得舒服,让君书影和抱著婴儿的高放躲在里面,自己扮作马夫,载著三人离开朗月山。
高放偶尔掀开布帘往外看上一眼,四周尽是陌生景色,他完全不知道楚飞扬要带他们往哪里去。
他和教主现在,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昔日的敌人,由著他带著他主仆二人去往不知名的远处。
最终楚飞扬将马车赶到了一座位於县城郊外的幽静院落,他一人忙里忙外将院子和房间都打扫干净,似乎是准备在这里常住了。
高放奚落他道:“楚大侠真是狡兔三窟,你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房产?”
楚飞扬只当没听出来他的揶揄,将这座房子的来历向高放说明,让他和君书影安心住下。这里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连信白和信云深都不知道,不用担心会受到打扰。
楚飞扬交待完便去照顾君书影,可怜他怀中这刚出生的小婴儿,就这样被两个亲爹不负责任地丢给了他。
高放每日里照顾著这小家夥,尽量不到那两位面前讨人嫌。眼看著君书影在楚飞扬的照顾下日渐康复,连武功也恢复了大半,看上去心情和气色都比在天一教的时候好了许多。他甚至跟著楚飞扬出了一趟远门,去做那些所谓行侠仗义之事。
君书影自己也许还没意识到,可是高放旁观者清,君书影他分明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高放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放弃那些过往的执念,从此以後跟随楚飞扬,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这该是多麽惬意的生活。
信云深没有楚飞扬这样的豁达大义,他对江湖和名利陷得太深,这一点竟与君书影不谋而合。偏偏这样的信云深是他的心头所爱,所以他注定得不到他所豔羡向往的那种生活,而这一切就在君书影手边,唾手可得。
午後时分,高放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小憩,软软的小石头就放在他胸前的小被子上。高放用一根指头逗弄著他,跟这个什麽都不懂的小东西的无聊游戏他就可以玩一个下午都不嫌烦。
“唉,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看看你有两个爹有什麽用?一个甩手掌柜,一个有了老婆忘了儿子。叔叔这里又当你爹又当你娘,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两个无良爹爹一样,就会欺负叔叔。说到欺负叔叔的人,还有一个坏家夥,他只想要叔叔的身体,却不愿意负责任,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
小石头只会抓著高放的手指往嘴里送,张嘴眯眼地傻乐。
“高放。”一声轻唤将高放惊起,他半坐起身扭头看向门外,君书影正跨步走进来。高放只觉眼前闪过一抹亮色,君书影走向他,行走带风,神采奕奕。
君书影以前总穿些色泽暗沈的衣裳,又身为一教之主,总摆著阴沈的脸色,如今陡然换了这一身装扮,更兼脸颊丰润,竟似时光在他身上发生了倒流,让高放依稀看到了他年少的影子。
这一切都是楚飞扬的功劳。
与他为敌时只觉得他像技术精湛又冷酷无情的猎人,让他们这些被追逐的猎物望而生畏。那时候谁能想得到,当猎物变成了宠物,这猎人又比世间所有自诩多情之人都更懂得疼惜怜爱。
高放甚至联想到,怪不得楚飞扬能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这麽多年。他不做则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无论在任何方面。
君书影走到高放身边,疑惑地道:“高放?你在想什麽,这麽出神。”
高放笑道:“没想什麽,只不过很久没见过教主这麽轻松的样子了。”
君书影也面带笑意,点头道:“没错,是很久没有这麽轻松过了。高放,我有件事要交待你做。”
高放疑惑地看著他,君书影道:“楚飞扬在我身上下了一种药,会散发出一种气味,人闻不到,但是他有一只该死的小黄鸟,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能闻到我,带著楚飞扬找到我。我要你想办法帮我解了这药性。”
高放疑道:“教主,你……要解这药性,难道你准备逃走?”
君书影道:“那是自然,不逃还能跟楚飞扬这样过一辈子麽?!”
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呢?!高放想要问他,却明白君书影原来至今仍为执念所苦,连楚飞扬都没能让他拨云见日,他又能改变什麽。
这个聪明的猎人恐怕想不到,他的猎物情愿回归黑暗的过去,也不愿成为他的宠物。
高放道:“那并不难,只是制作解药需要一些少见的药草,我必须要离开一阵子。小石头怎麽办?”
君书影望著那又小又软的小东西,对上他两道渴望又孺慕的童稚视线,他皱了皱眉头:“我会照顾好他的,再不济还有楚飞扬呢,你尽管去做事,早去早回。”
高放将小石头慎重地托付给他的亲爹,便整理了行李,趁著楚飞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出门了。
其实他光明正大地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面对楚飞扬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一丝身为猎物的可怖记忆,跟他当面辞行找借口对质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了。
高放出门的时候已是大雪飘飞,他要采的几味药俱是生於寒冬,并不常见,他知道朗月山的後山就有。他住在那里的时候,早把朗月山的药草分布摸得一清二楚。尽管他不想再踏足那里,这时节却很难再另寻他处,高放只能驱著马往清风剑派的方向奔去。
他贴上一撇胡须,涂了些黑粉,扮作游历江湖的郎中,向清风剑派大大方方地敬上拜贴,言明采药之意,果然轻易地就获准通行。清风剑派还派了几名弟子跟随他,既为保护,也为看守。
高放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壮阔恢弘的清风剑派内各座楼宇院落之间,作了伪装